Wednesday 24 October 2012

《魔女》 - 6.躯


躯。

                梦醒,习惯性地搓揉尚未睁开的眼睛,陌生的气味在房间里蔓延,但此刻却因身处在这里而感到心安。寂静、未起浪的镜一般的蓝洋,在深不见底的海底深处,仿佛无限扭曲、无限延伸的黑暗,住着一头传说的怪物,拥有龙的头角和长须,庞大的身躯用四肢大脚支撑着,全身被泥泞沾满而看不清面貌。这个梦是如此虚幻却又无比接近真实,我抬头看见的是闪闪发亮的海平面,阳光照射下来片段的光芒,如梦,如幻。伸出手祈求那道曙光,祈愿上帝的眷念,啊啊,只要再加把劲,这份希望就会接受我了,那么我终于可以 ——
                右手却隐隐作痛,鲜血透过被刺穿的洞口流入了蓝海,怪物的爪子深陷在皮肤内,似乎身居在恶臭的沼泽多时,怪物融入了腐臭的腥味,和那刺眼辛辣的沼泽之味。绝对不会让你逃走,怪物张张合合的大嘴,露出近乎腐坏的齿牙,被劈成一半的舌头在嘴里游滑着,似乎正在咀嚼脑袋里的蛆虫。心里的某处随着景色崩坏,一片又一片的玻璃碎片坠入这片禁地,狠狠刺穿怪物和我的心脏,是不是我的错觉呢,怪物的眼球无比清晰,散发出淡淡的希望和温暖。久久无法散去的眼神,充满无尽的怜悯,和慢慢开始凝结的柔软,全白色的眼球上,映着我模糊的影子。
                奇怪的梦,我搔搔头,尝试将梦中的景色抛到脑外,手臂传来的剧痛与怪物那双哀悼的眼神,不时阻止我,太过贴近真实的梦境,绝对是不幸的预兆。让我一瞬产生了错乱,现在的这个意识究竟身处在梦境中,又或是在怪物眼里的世界才是现实?和恃在一起的时光实在是过于虚幻,过于美好,过于完美。能够消除身为魔女的自觉,同时一点一滴地侵蚀我的意识,他一定能够终结我可悲无用的生命,只有这一点我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只有这一点我全心全力地相信着。
                早安,格莉安。推开房门,马上将其他碍事的家具排除,眼里只留下恃的身影和笑容,晨光穿透被铁支包围的窗户,进入我们身处的四方空间,小桌子上摆放了恃亲手烹煮的早餐,两个盘子上都各放着两片夹了荷包蛋的烤面包,非常简单易懂。面包散发着明显的热气,同时也能够闻见空气中浅薄的烤焦味。
我轻声打了招呼,自然地坐到柔软的沙发上,开始享用早餐。恃笑而不语,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我面前,嗯嗯,非常合格的香气,依我判断这大概是苦味的卡布奇诺。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沉浸于寂静的早晨,没有任何噪音的餐点,还有单薄的尘埃。
结束了安宁的早餐,我和恃动身准备出门,动作不能慢吞吞的,天空中的白云已经慢慢沉淀,被周围的乌云感染着、吞噬着,还不时听见上帝不满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穿上靴子,我紧随恃的背影,走出他窄小却异常让我留恋的家。离开那栋老旧的建筑物,街道上的人潮明显稀少,让我感到舒适。我自然地伸展手臂和双腿,和恃并肩走着,店铺都紧闭大门,只有小孩和一些勤奋的妇女在街道上制造一些声音,为了不让他人产生‘这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的误解。
进入另一条街道,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两三个矮小的男女孩将视线投向走在我前方的恃,一窝蜂地跑过来,围绕着我们俩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的好奇表情,啊啊,我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大哥哥,早安!像是排练了很多次,他们异口同声地道安,而恃搔搔他们的头,也回复他们的请安。
大哥哥,这个大姐姐是谁?其中一个抱着破烂洋娃娃的女孩,拉着他的衣角,瞄着我怯怯地问道。
大姐姐?应该是小姐姐才对吧,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格莉安啊。他边看着我边笑着说,我真的有那么矮小吗?虽然我的身高并没有超越他的肩膀,但还不至于被称为小姐姐吧。
大哥哥骗人,大姐姐根本就是大姐姐嘛!和你说的不一样!小孩们开始吵闹起来。
我哪有骗你们,小姐姐只高了你们一点。恃还用手做出动作。
大哥哥骗人!大姐姐都到了你的肩膀呢!男孩们还是大声嚷起来,样子极像躲在巷子里的流氓。
啊啊?恃发出疑惑的声音,呆然地望着我。我耸耸肩,并不打算多做任何解释。这可是魔女的秘密呢,其实我们魔女没有固定的形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永远保持着人类的外形。一些外貌特征是能够操纵的,我们根据其他生物所期望的形态而变化,是不是有点复杂呢?
比喻,小孩想象中的我高度是越过恃的肩膀,而在恃的眼里我却是矮小的女孩,这就是身高的差异。但我仍然保持着人类的形态,直达腰间的黑色长发、病态白色的肌肤、可以被列为异常的白色双瞳。这就是我仅有的固定特征,脸孔、身长都可以依据他人的心理而改变,这就是我们魔女的奇妙之处。很可能我从未看见真实的母亲也说不定,但却有那么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我们魔女的外形似乎只是一个假象,我们拥有的似乎不是人类的外形,而是 ——
好啦好啦,我们走咯。恃清澈的声音唤醒我的意识,他们方才的争论我可完全没有加入,更没有用心去聆听。路上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他很明白我呢,不应该过问的事情他是不会询问我的,就算他的好奇心正烧得猛烈,但他还是用理性抑制着。
我们大概拐了四次弯,走了三条不同的街道,景色依旧,街道慢慢的宽阔起来,交通工具也开始频繁起来,刺耳又宏亮的叫卖声开始袭来,仿佛四面楚歌。恃放缓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建筑说,那就是医院。
那是这条街道中最为显眼、不同的建筑物,白色的墙上沾上了少许的黑色和青苔,不会过于四方,略长,三层楼高。二楼的左边阳台处种植了比较大型的花草,颜色鲜艳,而宽敞的大门前种了几棵高大的树木。看似繁忙的进进出出,医院外的道路旁车辆整齐地摆放着。我们走近一些,天花板距离我很远,玻璃制的大门自己进行开关,似乎是以电力操控。进入医院的大厅,并不能以简陋和先进形容,但也不会太过落后,不少人坐在圆形柜台的两旁,各五排的等候席,散发着病态的气息。身穿米白制服的女性穿梭在大厅,进入左道、右道,在柜台处,显露出疲惫繁忙的情绪。
跟着恃走到前台,工作人员礼貌性地说出机械式的话语,他们基本上说了什么我兴趣听,只是将视线漂游在这个大厅内,被归类成病人的人们露出焦虑的神情,坐在等候席上,不时张望手中的号码牌,然后再瞪大眼睛注视柜台上的电子显示器。恃拉了拉我的胳膊,跟着他拐进右道,三个金属的门合着,他说那是升降梯。
真是有趣,我随着他走进其中一个升降梯,只能挤下十人的四方箱子,门关起来,恃熟练地指挥手指,在右边的楼层按键上按下二字样,而门上边则是显示楼层的仪器,啊啊,真是有趣。门开了,恃往左边走去,左右两旁都有延伸的走道,房门都紧闭着,我们走进二零八号病房。这个时候我能够听见雨点滴落在大地上,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一点一滴,绵绵的雨。
穿过那扇门我才感到心脏胡乱碰撞,不经意紧张起来,原来恃的姐姐是存在的,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为自己的质疑感到羞耻。大概所有病房的格局和摆设都是相同的,在房门之后的左边有一扇门通往厕所,正前方则是一扇宽阔的窗户,窗户并没有完全关上,风乘隙而入,淡黄色的窗帘慢慢地飘起。窗户旁则是一张单人床,床单是浅浅的蓝色,然后那里躺着一个宛如人偶的少女。
少女安静地躺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来访,我深深地吸气。她望向窗户,雨绵绵地下着,她的思绪也随着雨音而缠绵在一起,随着房内的湿气融化。恃上前,轻轻地握起毫无血色的小手。
姐姐,我来了。轻柔的声音,他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宛如羽毛般轻蔑美丽。少女僵硬地转动头部,面向我和恃,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孔,却拥有和我同样的肤色,近乎透明的肌肤。
恃,这个女孩是?恃的姐姐努力地挤出一丝声音,非常细小,雨音能够完全掩盖她的声音。
她就是格莉安。恃绽放出温暖的笑容,病房内的湿气顿时消失,留下一阵暖意。我稍微向前,给予她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原来就是你呢,你好…我是広野绫,恃的姐姐。说到一半,她停顿一下,似乎有点气喘的迹象,但她还是完成了整个句子,绫。不知道他们的生母和生父是何方神圣,为何这两人的名字都残留着相似,同时也莫名地温柔和温暖呢?
病床旁的小桌子上放置着一个遥控器,恃用它调整了病床,让绫可以不费劲地起身。她看着我,眼神流露出满满的温度,和无法掩饰的喜悦。我哽咽,这是第一次和恃以外的人类近距离相处。
恃,帮我倒杯水,好吗?恃点点头,立刻拿了水壶走出病房。窒息的气氛,我僵硬地走到窗户边,努力将思绪平复,并将注意力集中在雨点上。天空阴郁,街道上只有交通工具行驶着,拥挤的人群仿佛幻影不曾出现。寂静开始蔓延,雨中反映出我的倒影,一片又一片的水潭,雨滴唤起涟漪,原是完整的镜子被雨滴打散。
我常常听恃,说起你的事情呢。能够感觉到绫的视线,对着我的后背,我转过身,决定正视她。绫拥有恃的眼神,那一双暗红色的瞳目,究竟摸清了什么。浅褐色的发色,披在她的肩上。身穿浅青色的病服,不知为何,她就像是变色龙,似乎太过浅薄、近乎透明,能够将自己溶解在空气中,隐藏在其他事物里。生命反应很微弱,脆弱的火,渺茫的生机。
啊,是吗。简单的字句,我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但我不小心忘记了很重要的事,说起来除了恃以外没有人类能够理解我的语言呢!真是失策,我将慌张收起来,小声地哼唱着旋律。反正我们的对话也不会太多,那么就把暗示解除的时间设在三十分钟之后吧。
那孩子似乎,喜欢着你呢。绫笑着,他们姐弟俩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笑。
喜欢?无法理解这个词汇,从没有试过明白,更没有想过要接触。这是非常抽象的情感,憎恨是很单纯的表现,那喜欢呢?同样是单一的情绪,但为什么却如此复杂,让人深陷混乱之中呢?
他已经二十几岁了,却还没有女朋友。真是,让我担心呢。绫轻轻地叹气,女朋友,应该就是伴侣吧。
但,他似乎是认真的,对你。绫的眼里,我看见我自己,有些呆然的表情。我无法理解绫的话语,完完全全,但我隐约感受到被隐藏起来的讯息,那些是不能质问的。
格莉安。你,如何看待他?绫轻巧的声音突然掩盖了雨点的拍打声,我错愕,从未思考过,从未接触这个领域,因为只要进入沉思就会感到剧痛,从头、蔓延至心脏的痛楚,撕裂我的思路、践踏我的内脏,啊啊,为什么呢?
我……
只能挤出一个字,恃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
房门被打开,恃提着装满的水壶走进来,然后倒了一杯水,递给绫。我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接下来绫和恃展开了新的话题,但都只是零零落落,说述着他的日常生活。他们就像双生儿,同样的暖意、同样的笑容,让我放下戒备,想要将自己融入进去。但不行,不行,请不要忘记我是被诅咒的魔女。
拍打声停止了,天空开始裂开,照射下来的光显得刺眼,人群开始涌出,街道再次喧哗起来。同时,我和恃离开了医院,开始徒步走回森林,相隔三十一小时的木屋,真是令人怀念。从恃的口中得知,原来我所居住的森林被称之为《泗逖乐之森》,是德语Stille的语音,也就是寂静的意思。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那么我的木屋又是什么呢?德语的Hexe吗?
说起来,格莉安,好像有人发现你的存在了呢。我们抵达森林的入口,恃突然严肃地说道。基本上他还是理解我是魔女这回事,虽然并不是完全,但他知道我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大概是在那一天吧,搬进来不久的时候被几个男人袭击的事情。
无所谓。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带点焦急,糟糕了。
大家开始流传起来,《泗逖乐之森》住着一个魔女,然后胡乱替你的木屋取了名字。恃邹着眉头,希望我有点警惕心。
名字?
《海瑟的家》,德语Hexe的发音,也就是魔女的意思。恃说完,我当场笑了出来,原来我的直觉这么准确,可喜可贺。总而言之,Hexe leben in stille wald,也就是说,魔女居住在寂静之森。
对了,跟我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示意他跟我走,暂时不要回去木屋,我想要送他一个礼物。算是作为谢礼吧,他传授了我人类的知识,让我知道了人类的生活,让我体验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无尽的感谢,无法用言语好好地表达出来,于是我想要让他看一看,那一个无法以笔墨形容的景色。
太阳下山,橙色的天空开始暗淡下来,此时我们已经抵达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恃疑惑的表情真是可爱,傻里傻气的。
格莉安,你要让我看什么?他明显地着急起来,天空开始被蓝色染上,渐渐地暗淡下来,视野开始模糊。
我想要谢谢你,很多事情都必须谢谢你,所以请你不要闭上眼,看着这幅景色,然后听着我的歌声。
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口,让舌头跳动。细小的光点开始在漆黑的四周浮现,轻轻地飘动着,就像是星星的碎片。它们拼命地闪亮,在河面上和倒影里的星星跳着舞,何等美妙的景色。月亮为我伴奏,蝉也替我合音。我闭着眼,将脑海里的旋律唱出,虽然看不见恃的表情,但还能猜测,无法确定他是否喜欢这份谢礼。长得像风铃的紫花,随风摇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摇啊  摇啊
仿佛阳炎般脆弱
踩在现实之上
息在虚幻之下
 
摇啊  摇啊
风奏起光之曲
铃伴起雨之泣
花舞起空之香
 
摇啊  摇啊
接受光雨的洗礼
握紧星星的残骸
向风铃花  微笑
此时此刻
大地向你请安
月亮向你鞠躬
 
风铃花的陪伴
无法束缚的谢意
我闭上嘴,停下舌头,缓缓张开双眼。萤火虫照亮了恃的脸孔,他笑着,那是从未见过的笑,脸颊有些红晕,而眼角似乎渗着泪水。他走向前,牵起我的手,轻柔地说出几个字。
谢谢你。
星空下,我忆起绫的话语,我究竟是如何看待眼前的这个人类。是不是我尚未理解的,喜欢呢?又或是更深层的,羁绊?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已经不再是格莉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