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3 January 2013

涂鸦


她凝视着三脚架上的白帆布,思绪飘落在潮湿的角落。青苔稍微探出头,看见她伫立在空白前的身姿,惊恐地躲回裂缝里。她察觉到细菌正在蠢蠢欲动,在空气中,妄想侵占她的身体。她露出一抹微笑,随之抬起画笔,开始涂鸦。

                那是一个意外。她在叔叔的家里发现了三脚架、完整系列的画具、原木画框、洁白的帆布。她不禁激动起来。看见毫无瑕疵的空白,她便想撕裂它。想要破坏它。想要污染它。所以她抓起颜料,用手指侵犯它,夺走它的处女。

                叔叔的呵斥声阻止了她。她转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她涂上了彩虹,想要在彩虹上建筑另一道颜色,却让黑色攻略了。杂质的黑色布满帆布,白色的尸体一点一点地裸露出来,像是夤夜里的晨星。灼伤双目的星星。

                或许是缘分在作祟。那个时候叔叔的朋友正巧到访那间古宅,因为在意叔叔的嘶吼,于是便走进了昏暗的工作室。朋友的思绪如那张涂鸦作一样混乱,交缠。唾液从眼睛溢出。随之身体也跟着行动起来,推开了叔叔暴力的手掌。

                霍特先生是个美术老师,他守着自己顽固的原则,只收天赋之人为徒。他骄傲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奇才 —— 事实上只是一个喜欢涂鸦的怪胎。她必须整天坐在教室里,同几个贵族小孩一起上课。反复地练习艺术,但是我真的能够学会艺术吗?她忍不住怀疑。

苹果。不对、啪。香蕉。不对、啪。葡萄。不对、啪。女人。

那张作品再次让霍特先生感到惊叹。同学们的声音也卡在喉咙里。完美!BravoFantastic!她觉得老师将所有的语言转化为称赞,然后她无法背负那份期望。那也是个意外。她想尝试水果以外的画。于是她到公园旁开始素描。画着湖面的她,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路过的女人身上。她们个个顶着华丽的阳伞,翘着臀部,维持相同的姿势,漫游着。她第一次感受到冲击。当她终于找回身体的知觉,帆布上已出现了一名女人。

那是绝美的女人。能够涌现保护欲以及淫欲的女人。看似软弱却刚强的女人。完美的弧度,女人的左眼闪闪发亮,轻轻抿着嘴,看向远处的山峦。女人的视线跳出了画框,似乎在看着外人。你们好啊,真是个美好的下午。女人仿佛说着。

她开始专注研究女人的肉体、眼神、表情。她想要更多画出更多的女人。缓慢的,她无视色彩的装饰,只专注于黑色的边线和细节。在那之后她打翻了蓝色水彩。女人的轮廓在海洋里仍然显得清晰迷人,她的灵魂也为之颤动。枫叶落了。

溺毙的女人。焚烧的女人。怀孕的女人。生育的女人。

她在生与死之前徘徊,旁人叹为观止的作品都令她抓狂。渴望触碰画里的女人,渴求女人的肉体和气味。仅仅是观察仍然无法填满那无底的欲望。她觉得自己疯了。

二十四岁那年,她开始画男人。赤裸的男人。她再次踏上旅途,寻找另一道风景。属于自己的涂鸦。霍特先生戴着老花眼镜,三秒后立刻移开视线,布满赘肉的脸孔无法掩饰自身的羞涩。男人的胴体仿佛古希腊的勇者,结实的肌肉,一块块,和身体完美地结合。同学们心生嫉妒。只是个穷人嘛。她决定离开霍特先生,感谢他免费提供了十五年的住处以及伙食。

带着女人的肖像,她来到了巨大的都市。黎明,城市散发着无限的希望,引诱着不知的猎物走入陷阱,笑着笑着。夜晚,城市脱去伪装,敞开肉体,迎接猎物的侵入。她似乎听见了城市淫荡的叫喊声。她时常藏匿在一间古老的房子里,房东婆婆只收十块英镑。那婆婆是某个富豪的母亲,根本不缺钱。老人慈祥的皱纹,颤抖的胳膊,似乎会被风刮走似的脆弱。她觉得自己正在观察一根蜡烛,想必再也烧不起来了。

女人,男人,老人,小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挂满了这些肖像,全部都是想象力生育的。装饰完毕,她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将懦弱的背影留在房子里。她只身前往城市的深处,地下昏暗闪烁的彩灯让她感到晕眩。女人们暴露的肌肤让她吞下唾液,她们主动的贴近,差点叫她窒息。她第一次喝酒,感觉世界都颠倒,自己正坐在云端上飘荡呢。她感觉胸部的挤压,没错,那异常地不舒服。好想要呕吐,她拼命地抑制体内的怪兽。

当她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的时候,她触碰的体温,那结实、稳重、强大的胴体,马上让她清醒。男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她想再仔细地感觉,去体会,去深入。但那味道却立刻离开了。她回过神,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表情。真是淫荡。

首次展览会。她将火红的男人们展现出来。男人都被红色的蛇吃掉,只留下轮廓和身体的线条,他们都没有脸。她尝试让肖像散发出薰衣草的香味,但做不到。女人、老人和小孩都是深深的蓝,还有无限延伸的黑白。记者们似乎对这名天才(怪胎)的诞生感到好奇与兴奋,像是踩着人群一样,在讲台前争先恐后。迟一秒便会发生战争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高跟鞋,涂上红色口红,提着黑色的公事包,缓慢地走上讲台。前来参展的霍特先生在椅子上晕倒了,同学们都忙着睁大眼睛,没空理会他。记者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举办当局更是跳起来,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语言。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画画了。尽情欣赏。”她微笑,用她粗狂的嗓音说话。她感觉自己活了起来,就像第一次涂鸦的时候一样。她一直一直都在涂鸦。而她认为这幅身体是魑魅魍魉的融合体,虽然乱七八糟阴阳两具,但她的灵魂却被滋润,获得了救赎。

众人们还未有所反应,她打开了漆黑的公事包。四罐红色的油漆。她用力地泼向台下的一切,想象那是水吧,淹没整个展览会,无论是画还是这些人。都不过是,她涂鸦的一部分。

Sunday 6 January 2013

《魔女》 - 10.物语


物语、

23.6.2005

                这是我人生中全新的一页,请容许我向未来的自己打声招呼。你好,未来的诺亚·史密特,你现在所看见的是已经四十五岁的过去的自己,人生重来的第一页。想必你应该不会忘记,看见那个的冲击,自今从未见过那样的古迹,应该说是古迹吗?那是令人着迷的时代的遗物,对你来说会成为那样的存在吧。突然觉得这个理论很有趣,那么就让我来做个估计吧,根据我的推测,将会阅读这段开头的并不是未来的我,那会是莫克、又或是更久远的后代吧。因为我已经可以看见了哦,自己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痛苦死去的惨状。
                原本只是想和自己打招呼,结果却演变成了悲观的开场白呢,对不起啊,我并不是故意的。不过都已经四十五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能这么恶心地妄想自己和自己进行描写好的对话,还能在这里装天真地自言自语呢?哈哈,我不得不嘲笑一下自己,虽然被世人歌颂为伟大的考古学家、科学家什么的,我果然还是一个平凡人,只是比别人幸运一点,然后比别人更爱这个世界一点吧。就是因为深爱这个世界,所以才要将他真正的姿态揭露,所以我才选择了这个工作,能够无限地挖掘这个星球的秘密,然后以寻宝方式旅行着,真是罗曼蒂克呢。
                哎呀,扯太远了呢。
                简单来说,在这之前花了将近二十年专研、发现的那些古代遗物、古代文明等等,所记录下来的研究和成果,已经被这个狠心的我撕烂了,然后一把火放了烧掉了,那真是痛快的举动,像是正在毁灭曾经的自己。没错,我觉得自己重生了,看见了那个之后,我发觉到人类的渺小,和自己究竟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于是我决定,将会把这本手记作为遗物处理,并传承给后代,这会是我的最后一生的冲刺吧,这会是一场持久战呢。
                不管是谁,正在阅读这行字的你,请务必将这本手记传承下去,以任何形式都行,只希望这些内容能够成为世界的传说,流传世纪。从这一页开始,诺亚·史密特决定将残余的生命,全部都将奉献给 —— 即将在未来西元2017年独立的《伊甸》,也就是这片大地。这可是我向世界的宣战啊,我必定会让这妄想化为现实,再让未来的自己大吃一惊。
首先必须讲述我和莫克的旅行呢,自从艾薇雅病逝之后,我和独子便开始我们的旅程,说是为了发现更多更多的遗迹和传说,那或许是骗人的,我们失去了可以栖息的家,所以我们只能够继续无聊的流浪。我们并没有那么诗意的理由,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梦想,我们只是单纯的流浪汉而已。
西元2003年,在日本东北部,也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计划好命名为《伊甸》了),曾经发生过一场灾难。经由人类的手,这片大地就这样荒废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可不要小看时间啊,短短的两年内,原本被烧成荒野的大地再次长出植物,如今已经被绿色完全覆盖了。藤蔓也已经将残留的建筑包裹住,仿佛巨型机器人的尸体呢。这里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透过这幅大自然呈现出的绘画,让我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实,如果这个星球也就这样荒废下去,那必定会是整个银河系中最漂亮的女士。
世人将这起事件称为‘虐杀’,只要是单方面压倒性的暴力行为,死亡人数超过一定数量,以及杀人手法带点变态感,这就满足了虐杀的条件吧。这起事件的确能够被冠上‘虐杀’这个头衔,但是呢,我无论如何都想把他称为‘屠杀’,为了防止这起事件被世人遗忘,我可是要好好地写明呢,如果这起事件被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彻底被抹除的话,这个大地就失去了故事,那是一个很棒的序幕啊。
在西元2000年的时候,我就已经略有所闻了,在德国的某一个森林突然发生了爆炸案,整个森林变成了火海,还差点殃及附近的小村庄。当然,德国并没有太过张扬这个消息,还以非自然案件处理呢。其实这也难怪,那个森林并没有遭到开垦,村民也很少进入森林,但为什么会突然爆炸呢?那里的村民受访时都透露了一项很隐秘的讯息,那就是结结巴巴地说出‘该不会是她们吧’这样的发言。
曾经流传说那个森林居住了千年不死的魔女,又或是可能活至万年吧。保持着人类形态,进行着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别的生活,然而却拥有人类无法到达的智慧以及能力。传说她们以歌唱的方式施魔法,能够凭空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物品,村民们时不时就能听见美丽的歌声从森林飘扬出来。而有些孩子忍不住好奇心,想要走进森林探个究竟,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魔女是会吃人的,这样的传说也就开始流传了起来。村民们都暗自庆幸那场爆炸案,就算是魔女也无法忍受那样的高温折磨吧,这就是人性。这件事燃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决定寻找这个名为‘魔女’的落寞种族。
在西元2000年的七月初,我在日本东北部的一个小镇发现了魔女的踪迹,镇民向我诉说一个少年变得奇怪的事情。少年的名字是広野恃,才二十岁左右吧,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姐姐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而他便靠着素描维持生活。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一天広野恃进入《泗逖乐之森》为了寻找草药,是德语Stille的语音,也就是寂静的意思。这里也和德国扯上了关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可中大奖了。
于是我和莫克决定在这个小镇住下几天,找机会探访広野恃和他的姐姐、広野绫。一天早上,我们到处打转,在公园发现了一个带着画具的年轻人,正在为小孩们素描。嗯,就是他了。于是我们上前打个招呼,然后再开始我们的问题。
“魔女?啊,的确是有这样的传说呢。”他笑着回答我们,凭我的直觉,他是在说谎。将他和魔女的关系斩断,让我们认为他和魔女是完全没有瓜葛的。
于是莫克揭穿了他的谎言:“広野先生,试问你每天接近正午时分都到森林做什么呢?而且直至傍晚才会回来不是吗?请不要说你是在森林里迷路了,那是不可能的。”広野恃一脸错愕,这个老实的年轻人不擅长说谎呢。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过后才眼神坚定地告诉我们事实。
居住在森林里的是一个少女,黑色长发、白色眼睛,皮肤是接近透明的、病态的白色。就如德国的村民们描述的一样,那个少女的歌唱方式和人类不一样,而且能够召唤什么。少女的名字是格莉安,広野恃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少女会住在这样危险的森林里。他似乎不打算承认她就是魔女这件事,虽然我们提出了想要见她一面的请求,却遭到広野恃严重的反对。
“我会保护她的。”
丢下这么一句话,少年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于是我可以断言,镇民说的可能是对的,少年已经被魔女迷惑了,只能走上毁灭的道路吗。呵呵,抱歉啊,我或许只是在羡慕他当时的表情吧,我也好想对艾薇雅这么说呢。
然后就在十一月尾,我收到一则来自那些镇民的电报,広野绫去世了。那个时候我还真不明白这种事为什么要告诉我,毕竟我们并没有去探访広野绫,是完全没有瓜葛的陌生人啊。他们说那是魔女的诅咒,在十一月十二号左右,広野恃带着一名少女进入了小镇,她披着斗篷无法看清楚,不过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排斥感。
据说还有一个女孩目击到少女的长相,白色的双瞳,和乌黑的长发,以及病态的白色肌肤。目击者的名字是柯雅,她还声称広野绫的死是因为魔女带来的诅咒,而且広野恃曾经带着少女探访他的姐姐。魔女真的能够杀死人吗?用这种方式?
那个时候我被周围的工作所困,没办法去出席绫小姐的丧礼。过不久我再次收到一则电报,魔女出席了丧礼,并将広野恃带走了。我没办法给予任何反应,我看见这则电报的时候是西元2001年一月的事情了。真是搞不清楚,于是我和莫克再次到访那个小镇,决定去问个究竟。
柯雅小姐和另一位朋友目击到那个画面,広野恃突然倒在地上,然后完全不会动了。而少女(格莉安)便唱起从没听过的旋律,两人便消失在光雨之下。这个可以被列为七大不可思议了吧?镇民还打算点火烧光森林,但我的建议是绝对不要,魔女究竟是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她到底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我也无法预测,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转眼就是三年。

西元2003年,透过大荧幕,我看见日本东北部一片火海,那些摄影组和电视播报员还能够在现场主持节目,果然没有太长久。以《泗逖乐之森》为中心,火势蔓延得很快,烧毁了那个我曾经到过的小镇,还有附近的区域。除了火,我还看见了别的‘什么’,拖着人类的形态,却如丧尸般袭击人类,然后啃食人类的怪物。电视播报员他们都被那些怪物袭击了,我一度认为是自己眼花,那些怪物长着的人脸,似曾相似 ——
这是我的假设,很可能那些镇民没办法再干等下去了,于是带着武器,将整片森林烧了。而代价便是彻底地失去人类这个意识和身份,作为猛兽啃食同类,最后再自相残杀吧。然后日本政府决定派遣大量军队,前往镇压东北部。那根本不是镇压,军人们毫无感情地驾驶坦克,发射导弹,连同那些无辜的人们 ——
不少军人也牺牲了,尽管那些怪物的腹部已经被打穿了一个大洞,它们仍然会继续前进,然后将军人的脖子扯下来。那就是我所看到的,不愧是电视台,无论如何都要抓到这些画面呢。在佩服的当下,我开始准备旅行,我决定再次到访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非常想要知道,带着这份兴奋,我和莫克再次展开了旅途。
西元2005年,也就是现在,我终于到达了这片荒野。我们一路上都按下了不少快门,残留下来的建筑物、暴露在阳光底下的那些鲜明的白骨,还有一整片白色的蒲公英。我们都被这幅场景震撼,被蒲公英温柔地包裹着,那是由纯净的蓝色水晶打造出来的艺术品,一个像是祭坛一样的建筑物。他突兀地伫立在这片大地的中央,被蒲公英围绕着祭拜,和这惨景完全属于别的次元,为何这样美丽的遗物会出现在这里呢?
魔女。
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是不是魔女建造的?用她的歌声,创造了这个奇迹?我和莫克走近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祭坛的外观就像是金字塔一样,通过阶梯能够走到最高处,而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透过太阳而闪闪发亮。而墙上没有任何刮痕和痕迹,洁白的墙上刻有我们无法解读的语言,不止是这面墙,整座祭坛都被这些不明文字包围。
我们决定往上走,到底这上面有什么?

走过无数阶梯,我们有些疲累,终于抵达了最高处,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
我们两人都虚弱地跪坐在地上,放大眼睛,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最高处那里,有着一个玻璃制的棺木,我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雕刻,人类根本无法做到这等境界的作品,果然是魔女吗。而棺木里,才是打开了我人生重来的钥匙 ——
一对男女安静地,躺在棺木里,他们十指相扣,仿佛只是在沉睡,而非进入死亡的世界。那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冲击,让我一阵晕眩,差一点就从这里摔下去。在棺木身后,一块巨大的黑色石板耸立在那里,上面也刻着一些文字,是英文呢,请恕我直接翻译过来。

8.12.2003
「広野恃长眠于此」
「经由格莉安送葬」

                我对这两个名字产生了剧烈反应,果然吗,沉睡于此地的两人,就是他们吗。我将视线转移到棺木上,我或许能够理解広野恃的心情了,这个少女精致得像人偶一样,她拥有着谁都无法抵挡的美丽,同时我看见莫克从没移开视线,他注视着安静的少女,然后笑了起来。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希望是我多虑了吧。
                在石板的四周还有好多的鲜花,好像永远不会凋谢一样。而这两人的身体也是吧,永远都不会腐烂,只是保持着沉睡的姿态,安静地躺在这里吧。除了鲜花以外,我还注意到这里的墙壁,刻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乐谱!音符在我们四周跳跃着,我能听见旋律,侵占耳根。
                瞬间,玻璃棺木被微弱的光点包围,仿佛海市蜃楼,是深渊特地制造这样的幻象给我吗?那些光点好像是什么粒子,我和莫克同时靠近,触碰到那些光点的同时,我感觉到心脏那里被贯穿,有什么偷偷溜进了我的身体。
                莫克也是同样的反应,但随之身体又没发生什么异样,我们也就没当一回事。

                我们环绕这个祭坛(也可以说是墓碑吧)几次后,我在祭坛的后部发现墙上有个缺口,只是用手轻轻触碰那个凹洞,整面墙壁就开始剧烈晃动起来,然后缓缓裂开,呈现出一个洞口。这该不会是密道吧?血液促使我前进,果然这些都是魔女制造的,墙上还有不少壁画,好像是有关魔女一族的传说。不过现在可没时间看这些了,我们继续走向前,密道里还有火把的照亮,走了一段路,我们来到比较宽阔的地方。
                和方才金黄色的密道不同,这里是以灰色主宰的空间,而且很不可思议的,通过这个天花板,我们能够看见太阳,也能感受到阳光的存在,这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建筑而成的呢?这里也是转换道路的地方,也就是分岔路,左右两侧都有延续下去的密道,而且看起来更加宽阔,而正前方则有三道钢铁制的门扉。
                再继续深入下去真的好吗?
                心底深处响起这样的告诫,那又如何呢?我可是凡夫俗子,拥有贪欲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我无视那把声音,在门上摸索门把,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呢。我触碰到门的瞬间,门扉上的图样突然闪着光芒,然后门就打开了。太神奇了,没有用任何电力,就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打开门扉,太有趣了!
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但也很宽阔,墙上的图样正在发挥照明的作用,完全不用电、不用火吗,这还真是值得研究。大概在这个地下道探索了几个小时,我们循着墙上的指示回到了外面,感觉好像从另一个次元回来似的。
                我抬头望向高挂的太阳,然后再深吸一口气,望向莫克,开口说出我的决心,和从今以后的人生计划。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以《水晶之墓》的地下道为中心,我们的家、我们的生活就围绕着这个遗物,开始了。



Noah Smith

《魔女》 - 9.零


零。

                最近我沉溺于如果的谎言中,如果这个世界能够重来,我仍然会选择恃而抛弃这个世界吧。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一定会紧抓着恃不放,然后用心传达给他。如果,恶魔没有出现的话 ——
我陷入了僵局,和自己的理性战斗,对于恃的爱一直都占上风,但今天却毅然消沉呢。我望向窗外,白色的云朵正被积雨云吞噬着,太阳显得暗淡,今天也会下雨吗。不,今天大概是下雪吧,不知不觉已经入冬了呢,是时候再做些衣服给恃了。风突然用力地吹向我,藤制的小篮子里装着已经晾干了的衣服和毛巾,它们也跟着风一起飘扬,但及时让我抓住了。
                还是赶快进去吧。
                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洗衣烧饭,我将时间都献给了恃,我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呢?不要求任何回报地奉献,真是个十足的伪善者。我只有一个要求,只想要恃醒来,只想要恃变回原来的他,就只有这样!但这是真的吗?我肯定还隐藏了什么吧,像是无尽的贪欲?
                我已经丧失魔女的资格了吧,已经完完全全堕落成为人类了吧?丑陋、虚伪的人类,这个世界的害虫,我最憎恨的存在。啊不对,我最憎恨的是上帝,如果我能够杀死神那就好了,那么恃就不会被夺走了吧?那么我就可以选择,作为一个人类生存下去了吧?哼,我到底在想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可别再妄想踏入天堂大门了呢。
                我关上门,瘫坐在沙发上的是他,我最亲爱的他。尽管精神遭到毁灭,身体仍然保持着他原来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然后将篮子放在桌子上,上前亲吻恃。我凝视他的眼,那双纯洁、清澈的眼,如水一般宁静、祥和,那里仍然蕴含着星星的光芒,我知道,他就在这里。只是被封闭起来了,只要能够唤醒他的潜意识,更深处的那个根源,他一定会再次呼唤我的名字,绝对。
                我哼着歌曲,拨弄他的头发,我享受那个触感。我常常会这么做,常常会轻轻地抚摸他,或是亲吻他。当我的舌头接触到他的舌,我就会感受到他的温度,那或许是自然反应也说不定,我们的舌会缠绕在一起,尽管那只是他的无意识,那也足够了。只有在那一瞬,我无法感觉到空洞,只有在那一瞬间我被他安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孤独,这样。
                已经五年了,这样和他进行没有回应的对话,只不过是在自导自演而已,进行一些经由自己想象的对话,借此得到满足而已,因为不那样做的话,我绝对会坏掉。啊啊,不对呢,从那一天开始,格莉安就已经彻底坏掉了。格莉安已经被什么人杀死了,在没有留下残骸的情况下迎接了死神。
                那么,我是谁?

                早安,恃。
                说着往常的话,我亲吻他的眉间,然后将他从床上抱起,将他放在一张轮椅上。我曾经在医院见过,这个是为了方便行动而存在的吧?恃几乎无法走动,连进食、喝水都无法做到,他只能够顺从本能地呼吸,还有持续心跳。
                我将他推进厕所间内,慢慢地脱去他的睡衣,然后将毛巾洗干净,为他擦拭身体。我很小心、仔细地擦拭,很害怕刺激到他,所以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非常非常小心翼翼。洗澡完毕,大概是早上九点左右吧,我会将他带到室外,让他接触大自然,让他的肺能够吸进更新鲜的氧气,晒晒太阳也不错。
                打开门,我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叹,地面上白茫茫一片,每当一下雪,我就会感到异常的兴奋。像个小孩子一样,我飞奔进白雪的怀抱中,太阳仍然温和地照耀着大地,配合这个温度,只需要帮恃围上围巾便足够了呢。
                我躺在柔软的雪堆上,直直地凝望高贵的太阳,树木也被雪覆盖,而恃仍然双眼无神地坐在远处,一动也不动。我在白雪上跳着舞,为这片空白画上了许许多多的弧线,啊啊,好舒服呢。我稍微喘口气,然后走向恃,真的好希望他也能够和我共享这个时刻。于是,我伸出手,不回应我也没关系,让我沉浸在妄想里,就已经满足了啊。
                恃。
呼唤他,我闭上眼,感受到手掌上隐隐传来热度,和力气。我一怔,恐惧逼迫我,无法睁开眼,我无法去正视这个假象,如果不是真的,如果捉住我的那只手,是一个梦,我该如何是好?我用很慢的速度,撬开紧闭的眼皮,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手,苍白的手。
恃的眼神仍然浅薄,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然而那双手却如此强烈,足以将我的心脏震飞。好想就这样,紧紧地牵着他,再也不会放开,绝对不会。
恃!
我竭尽力气,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我最爱的人!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也一触即发,眼泪立刻从眼眶爆开来,无法停止地畅流着,还有进行无数次嘶喊的心。我将他的手缓缓地放在胸膛上,然后再将我的手掌放在他的心跳上,渐渐恢复了那份熟悉的温暖,你真的回来了吗?此时此刻,我要用我的心跳告诉你,我爱你。
他轻轻地抖动嘴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没关系的,我懂,我明白。我止不住脸上的笑,当然也无法抵挡泪水,只能够保持这样矛盾的脸孔,等待恃的话语。

杀了我



神啊,你现在听得见吧?那么请你倾听我的祷告吧,我恳求你。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再见到恃而已,并非和他的肉体并肩,而是他的灵魂啊。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哪里迷路了吧,终于能够再见到他了,我终于能够将这份心情传达给他了。我已经堕落了,再也回不去了。神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折磨魔女是不是很让你高兴呢?是不是你最棒的余兴节目所以舍不得放开呢?你就那么享受地坐在那里!嘲笑我的命运吗!

我隐隐听见嘶吼声,怪物的,非人的声音。被无数声音组合在一起的,杂音。那就是我,浑浊的存在,污秽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就是‘我’这个意识了吧?哈哈,简直是最最最棒的闹剧!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从那个天上的王座扯下来,等着瞧吧!
总有一天,我会用这一双手,杀死神!

       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记忆的断片,只是很零散的记忆。那是我第一次触犯禁忌,将人类杀死的时候,我真诚地向上帝祷告:请宽恕我这个可恨的罪人,这双手已经杀死了三个生命,请惩罚我吧!让我的余生就只有我一个人,愿灾难惩罚我!愿生命囚禁我!愿我杀死我!原来上帝实现了我的愿望啊,哈哈,所以呢?我只不过是在自作自受?我只不过是在自导自演吗!!
                那么,我把恃牵扯进来了?
血的触感和温度都残留在手心,贯穿你的身体,那一瞬间我能够感受自己丑恶的心脏那里也被什么粉碎,像烂泥巴一样被无数践踏着,反反复复,你的味道和血融在一起,还有不停染红的白雪。什么都没有留下,为什么那些残酷的雪花会比你更温暖呢,回答我啊,拜托,睁开眼睛好不好?就算张开嘴巴想要呐喊出什么,但是声道却腐烂,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然而我却清楚地听见野兽的咆吼声,视线已经被污浊的红白色夺去,但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活着的怪物,不停地咆吼,不时挥起它的利爪,朝自己的心脏袭去。啊啊,无法被杀死,只能永远地活下去。回答我啊,恃……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右手完全贯穿他单薄的身体,只有血的温度能够证明眼前曾经有过一场生命的挣扎。从身体的更深处涌出的记忆,随着他身上的那个巨大的洞口,袭向我的神经线。
童年的记忆里,整个村庄是那么的和谐温馨,还有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的拥抱 —— 父亲大人?我,原来有过这样的记忆吗?我和母亲、父亲在草原上嬉戏,就如往常一样啊,但为什么画面会变得模糊不清?为什么我的笑声会转变成刺耳的嚎哭声呢?等等,这不是什么丧家犬的哭声,这是被狂气侵蚀的大笑声?是什么人倒在地上?为什么,整个村子正在燃烧啊?不要,停下来,我不要这样的记忆,我为什么要记起来?
我为什么会忘记。
手中的触感还很鲜明,那个人类的头颅,仿佛正在活着一样。我伸出修长、粘稠的舌头,给予这颗头颅最棒的爱抚,然后张开大嘴,用尖利的巨齿,将人类的头颅和身体,一并撕咬然后消化 ——
这个,是我的记忆吗?
母亲大人和希司都躺倒在地上,翠绿的草地上只残留了鲜红,尸体四散着,有些还垂挂在大树上,被我折断了的树杆刺穿身体,内脏哗啦地撒了一地。配合着这幅惨景,我将嘴角扬起,仿佛破裂的脸,疯狂地大笑起来。火焰跳着舞,用最诱人的姿态邀请月亮和星星,前来参加这场最盛大的自助餐派对啊!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我的记忆,和感情一起反复地袭击我,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胃部突然一阵反胃,我反射性地将胃液吐出来,结果从口里流出的是完整的内脏。连呕吐也做不到,连哭泣也做不到,我现在连求饶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只维持了一瞬的意识,因为在无数个陌生的记忆里,我看见了恃。他的笑容将我从记忆的深渊里救赎了,白茫茫的一片,是雪地吗?安详的脸,恃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只是进入了梦,一场永远不会再醒来的梦而已。
恃,你的梦里会有我吗?
我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的血水喷洒在雪上、恃洁白的脸上。我用颤抖的手,擦去那些肮脏的血,然后唱起歌来,这是最后一首歌了,然后我希望,永远就这样了。我闭上眼,进入脑海里浮现出的乐谱里,跟随旋律,将我的梦境实体化。

生命的摇篮   无日无夜
       浸躺在风中的歌声里
       隐隐  沉睡
       气息卷起浪花
       由花苞传播的甜蜜
       瞬间绽放花彩

       安静  安静地睡去吧
       欢喜  欢喜地舞足吧
       站起身子  仰足致敬
       只需放任心  漂浮、沉淀于镜海
       美好的虚幻  最终
       在你扭曲的瞳孔里
       绝灭

       悲惨的蝉鸣  纠缠于雨丝
       甘愿沉溺、堕落于神的爱抚
       将死  作为最崇高的礼物
       奉献给天  奉献给地
      
       亲爱的你  遗去的你
       我交出誓约  交出这段轮回梦
       将我静止的永恒  一切都交付出去
       停止这场轮回的梦吧
       停止曾经的绝望吧
请你  爱我吧

好奇怪呢,为什么会这么冷呢?明明你就在我的怀里,但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你的温度呢?恃、恃、恃,回应我啊?无论怎么呼喊,触碰你也好、对你微笑也好,你再也不会回应了我吗?好想见你啊,好想见你,再等等,我马上就会过去了 ——
回过神,恃已经被安置在玻璃的另一端。这是你的棺木,只为了你而存在的归处。木屋和森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水晶制的祭坛,需要跨越无数个阶梯,才能抵达最高处的这里。我虚弱地扭转头部,怔怔地望着地面上堆积起来的尸体,并不是完整的身体,缺口上残留了非常明显的齿痕。但好奇怪呢,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将视线放在那个玻璃棺木上,恃会永远保持这个模样,躺在这里,继续他的轮回梦。空气中似乎才存在着什么,微弱地发着光,像是萤火虫一样。
那是从我身体里所孕育出的种子,作为我对这个世界的憎恨,将会永远地传承下去,为了报复神、为了报复这个世界,我选择将自己作为活祭品,诅咒这个世界。那些花苞随着风,在天空的最高处,承载着云朵,消失在我的眼界。
差不多,该走了呢。
我闭上眼,献上最后的微笑,慢慢地躺进棺木里。想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我们十指相扣,封闭起白色瞳孔,永别了,世界 ——

我恨你。

《魔女》 - 8.语


语。

                一睁开眼,视线不如往常般朦胧不清,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感,将我的低血压都抽走了。我从床上跳起来,太过敏锐的耳朵感到酥麻的刺痛感,森林非常的急躁,木屋缩着身体止不住害怕的颤抖。是什么造成了满是不安的空气?被恐惧凝固起来,我的心跳也显得小心翼翼,深怕将气息泄露出来,被那可恨的蛇逮着。
                我哼出一段零落的旋律,将现形的衣装穿上,动作丝毫不怠慢,如果赶不上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法告诉自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这样的承诺,连魔女都无法预测未来啊,这么狂妄可不好。今天是広野绫的丧礼,也不能将那件黑袍穿在身上吧,虽然很符合死亡的形象。但我果然还是想要选择最低限度的尊重,毕竟那是恃最爱的姐姐啊。
                粗鲁的手顿时停止挥动,我的白色眼睛和镜子里的我对上了,我们面对面站着,那近乎透明的白色肌肤,我们同时将手掌放在腹部上,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这个非人的身体。我们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没有温度的冰冷。除了剧烈的心跳,我们都无法证实自己正在活着、呼吸着。
                就像梦一样。
                我脱口而出,目光呆泄,四肢僵硬。我,在干嘛?我用力地拍拍头,清醒点,这样的状态要怎么去见恃啊!他的名字是个强心剂,配合不断涌上的记忆,现在我只是为了他而行动、为了他而呼吸、为了恃 ——
                再次的错愕,这一次的冲击将我打倒在地上,无法撑起双脚站起来。为了他?为了一个人类?在这种时候还迷惘什么啊,对于恃,我已经觉悟了吧。我终于能够理解那份感情了,一直隐藏在心底,和我捉迷藏,总是散发着淡淡飘香的那个情绪。那是永远盛开的春天,带点湿凉的夏天,充满诗意的秋天,和总是保持温暖的冬天。
                我向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肯定自己的信念,于是转身,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木屋。身上的黑色融入了森林,为了不碍事而将头发绑起来了,有点不习惯人类的衣服,有点蓬的裙底系着蝴蝶结,在奔跑的时候会替我的双脚搔痒。和恃一起到镇上的时候,他看着展示窗里的这件服饰,笑着告诉我,很适合我。
                他是过于特别的人类,应该说是异常吗?但或许,他是所有人类中最平凡的呢,那又如何呢?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类,属于我的人类啊。一边哼着曲调,一边在森林里奔跑着,只要走出了这个森林范围,我就会将自己化为空气中的一部分,然后接着光速到达城镇。呵,魔女能够办到啊这种事,我们只是模拟人类的形态存活着,因为那样利于我们歌唱和作息。基本上如果我们愿意,要变化成动物也不是问题,只不过没有人尝试过植物的变化形态。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所有生物的语言,同时也能够阅读他们的心理,魔女是大自然本身也说不定呢。我能够向上帝发誓,我从来没有阅读过恃的心理,因为我想要真心和他相处,而不是借由作弊。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发掘他、真正了解他,所以才会对他产生了这样的感情吧。
            化为空气的时候,我能够看见自己的手脚开始透明化,融入了天空、地面,像只变色龙。一瞬间我没有知觉,身体的感官、心跳、呼吸,全部被时间冰冻。这样的状况会维持三秒,三秒之后我会先恢复听觉,紧随身体的五感,之后便是呼吸和心跳。
                右脚先着陆,左脚也紧跟着飞奔出去,一刻都不能停下来,想要见他的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强烈,无法停下来,什么都无法阻止。耳根一直没有亲近过,人类的抽泣声、嚎哭声,有些带着虚伪的泪水,但有些却是无比真诚地哭泣。恃呢?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有那么一个人类是安静的,像水一样,太过平静。
            紧跟着是花儿们的轻声细语,她们正悼念着死去的绫,称赞她是个好女孩。声音轰炸我的双耳,但就是无法听见恃的声音,连心跳都被隔绝。看见前方似曾相似的两道人影,啊啊,是那个向恃邀约的女孩和她的朋友。
                我放慢脚步,选择安静地前往恃的身边,不想让他看见这么惊慌失措的我呢。我抬起头,正视那两个女孩,还是向她们问路好了,我眨眼,将在耳根徘徊的虫子驱除。在走近她们的那一段距离之内,我快速地哼唱起一段旋律,只是对她们施加了简单的暗示,好让她们能够理解我的言语。
                ……是我一直觉得很不安……从没有见过的白色眼睛,完全不像人类啊…难道真的是她间接杀死了绫小姐?
                走近她们的时候,记得那个叫柯雅的女生开口说了那么句话,还真是大胆的发言,她身边的朋友已经注意到我的存在,但她却仍然愚笨地沉思于自己自作聪明的假设。但,如果那真是魔女的诅咒,呢?
                喂……别说了。
                不行,果然我应该告诉広野先生。
                喂!笨蛋,别说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停站在她们的面前有一段时间了,直到那个女孩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才将无表情的脸孔收起来,换上一层忧虑,哎呀,我也学会了人类的坏习惯。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不过能否告诉我,绫的墓地在哪里呢?
                呃……再前面一点就是了……
                非常感谢你。
                和她们擦身而过,能够感觉到柯雅身上突然涌出的感情,不甘心、怨气,人类的雌性真是最奇怪的生物了,总是为了不明所以的事情发怒,最后累坏的可是自己的身体啊。再说,这个女人心机真重,想要利用我刺激恃,可悲啊。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说起来那两个女人打着黑色的伞呢。我只被恃的身影所吸引着,完全没有顾虑其他的事物了啊,我终于也开始失控了。雨点轻轻地拍打我的肩膀,告诉我加把劲,你最爱的人就在前方了。阴暗的天空这时显得耀眼,一点忧郁都无法看见,但却是那么的安静,仿佛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我静下心,环视四周,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墓场不比我想象的冰冷、绝望和孤独,就只是很安静的一个地方,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这里的颜色淡泊,灰色是背景,没有鲜艳的花朵躺在墓地前。向前走,看见了那么一个影子伫立在一个墓碑前,双手平放在两侧,没有撑伞吗?
                就算心里很焦躁,我还是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不加快也不放慢速度地前进。脚步声向他暴露我的行踪,恃轻轻抬起头,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我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好害怕,一靠近他我的理性就会失去控制,但我更恐惧的是他的脆弱。和那一天一样,下着雨,那个身影是如此让人怀念,但为什么他丝毫不透露情感,安静地封闭着那扇窗。他不愿意再去看这个世界了吗?因为这个世界将他最爱的亲人夺走了吗?
                无法好好地言语,舌头僵持着,只有脑海里的字句正在碰撞着,快点说出什么啊!这个时候,恃笑了,温和的脸孔被抹上一层白色的笑,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简直是比哭泣更为难看的丧家犬!
                恃。
我真是个笨蛋,难道我除了呼唤他的名字,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说出口的吗?双拳握紧,可以的话我想要安慰他,想要用这双没有温度的手去感染恃的温暖,我就是想要触碰他。
格莉安,你怎么来了?
他缩短了我们的距离,用很慢的速度,我仔细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完全没有泪痕,只有雨到过的痕迹。安静的眼,安静的笑,为什么他如此安静呢?连心跳声都被雨的声音掩盖,只能够隐约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你是不是要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从我的身边?为什么,我无法感觉到你正在活着?
因为我没有听见恃的声音。
诶?
一阵错愕在他脸上掠过,他无法明白吧,我的耳朵一直都被各种声音侵犯着,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去倾听,母亲说那是魔女的任务,魔女必须保护的大地的声音。我已经没办法顾虑那么多了,只是现在就好,请允许我舍弃魔女的身份。
魔女能够听见人类所不能听见的声音,不管多么遥远我就是能够听见。这里传出了悲伤的声音,很嘈杂,但就是没有听见恃的声音。难道,你不伤心吗?
这怎么可能啊,自己在心里否定了,但就是想要知道他的真心,就是想要理解他的想法。
很意外呢,我真的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还无法接受姐姐离开的事实吧。我也真是太糟糕了,完全哭不出来啊,怎么办呢。
他用手掌盖着脸,但我还是能够窥探他的表情,那是非常痛苦的,无法释放感情、无法认知感情,对于人类来说是最痛苦的。
我走到绫的墓碑前,轻轻唱了一首送葬曲,希望能够传达给她。绫,请不要担心你的弟弟,我会嘱咐承诺,好好照顾他的。然后双手合十,向上帝传递我的心愿。
谢谢你,格莉安。
我转过身,看见恃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为什么还要笑?为什么好好面对自己的悲伤?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再笑了,拜托你。我不要看到你假装笑出来的样子,既愚蠢又无谓,为什么要逞强呢?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不是吗?谁都知道吧,恃的悲伤。
舌头松开了,毫无约束地咀嚼出话语,趁现在,我必须快点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恃才行。好害怕,好害怕,如果我逃跑了,恃会不会坏掉呢?他这个存在会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根绝呢?
我希望自己能够笑到最后,送姐姐最后一程。因为姐姐说过,她喜欢看见我笑的样子,很温暖,她这么说过呢。
我安静地等待下文。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强啊,但是不能不假装,如果被姐姐看见这幅窝囊样一定会被嘲笑的。
恃的声音和肩膀都怯弱地颤抖着,原来你也很不安呢,对不起啊,没有陪在你的身边。我伸出手,触碰他垂下的手,既然你已经丧失了那份温暖,那么这次就让我给你温度吧。
……恃是个温柔的人啊,所以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也请你,为自己哭一场吧。
他的颤抖停止了,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被他拉扯,掉进了他湿热的怀抱中。心脏狂烈地跳动着,大脑一瞬间停止运转,下意识地想要抓紧他脆弱的背,就这样安静地拥抱他。突然听见他在我耳旁的笑,那是打从心底的笑声。
格莉安才是,最温柔的吧。
想要反驳,却没有那个余力,我的头壳都快被这个拥抱给烧坏了。他的声音让我的心沸腾起来,耳根发烫,但又无法推开他。我为什么要放开他呢?可以的话,我想要永远永远、都能够像这样拥抱他。
从来没有这么靠近他,现在我们的距离是零,对吧?他的侧脸原来是这么好看的,能够闻到属于他的那份味道,这也是第一次抚摸他的头发呢,好柔软啊。我可能,已经无法回到魔女的世界去了。上帝,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堕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恃的抽泣声缓了下来,于是他轻轻地推开我。映在眼眸里的他,满脸通红,是不是因为害羞呢?暗自在心中发笑,我们坐在路边,开始零散的对话,当然是由他先打开话闸子。
你来了,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突然好祥和、好宁静,好安心啊。呵呵,总觉得这片阴天也并不是那么忧郁了。
他正视我,熟悉的微笑和温暖再次回归,他总是喜欢让我如此不知所措。
格莉安,你认为死是什么呢。
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呢?很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好好地回答了。
……那是很可怕的吧,对我来说,死便是失去一切的一切,同世界一起毁灭,留下了虚无。但具体来说很模糊。
真的是模糊吗?身体里响起了另一把声音,记忆在作祟,另一个触感涌现。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的,快感?
我一直认为,死是一件很安静的事情。但为什么呢,耳鸣好吵杂,有好多好多的声音一起回响,在我的心里、在脑海里,声音和声音碰撞在一起。原来死并不是那么安静的,我突然释怀了。死的噪音让我开始感到暴躁,好想破坏什么,很想再感觉死的气味。我是不是变得奇怪了?
他也听见了?为什么,人类是无法做到的。难道是恶魔?可是暗自在心里猜测也得不出结果,只不过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定,恶魔和他搭话了,趁虚而入的狡猾家伙。
这是人类的本能,不需要自责……
还没说完,恃很自然地靠在我的左肩上,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的家伙。
我不记得允许过你靠在我的肩膀。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很害怕心跳出卖自己,这份感情已经快要满溢了,对他的爱不断地涌现,怎么办?
别这么小气嘛,一分钟就好……让我,依赖你吧。
他轻笑一声,然后闭上他清澈的眼,安静地靠着。

格莉安,能够唱歌给我听吗?
这么突然啊,我可什么都没准备。
什么都好,拜托。我想要多听一些你的声音,只有你的声音可以进入到我的心里,驱除那些噪音,真的……好吵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混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呢。
果然,是恶魔的诱惑,他应该没有给予回应吧?我试探性地发出疑问。
奇怪的声音?
啊啊,可能是恶魔的声音吧。他悄悄和我搭话,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心里进行对话了,真是好奇怪。我回应了他呢,总觉得有点糟糕……
怎么回事啊这份焦躁不安。
是什么样的谈话?
……不,没什么。格莉安,快点唱歌吧,快点啊。
不打算说呢,也不能逼迫他开口,我还是安静地等待时机吧。看样子,恃应该拒绝了恶魔的邀约,大概是和我有关的吧?可能告诉了他,魔女的真相,也说不定。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曲调,类似安眠曲这样吧,我想要让他感到安心。仅此而已,简单的信念促使我行动,无法干坐着等待,唯独他,我想要自己去迎接。墓地也安静下来,倾听我的音乐。

嗯,果然最喜欢格莉安的歌声了。
                ……不要突然说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
                耳根发热,脸颊似乎染上了红晕。
                才不是暧昧不清,那是我的真心话。
                ……干嘛一脸认真啊,难道一点都不害臊吗?
                我故意板起脸,拜托你,不要再戏弄我了,我可能会克制不住啊。
                格莉安,我希望你接下来能够安静地听,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能不能和我约定,到最后都不能插嘴呢?
                当然,我可是魔女哦,不像人类那样不负责任。
                我骄傲地说着,随之涌上的是愧疚之意。
是是,那么请魔女大人安静吧,広野恃,要开始说故事了哦。
他张开嘴,让舌头演奏出我最喜欢的声音。

有一天,一个非常非常平凡的少年,无法忍受亲爱的姐姐被病魔折磨,所以决定到森林去寻找药草,希望能够医治姐姐的病。少年其实没有什么方向感,不小心在森林里迷路了,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少年开始心急。而突然天空开始阴暗起来,下起了一场大雨。那可能是一场奇迹吧,这时少年看见了一间木屋,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建造的。他决定碰碰运气,所以勇敢地敲了敲门,打算借地方避雨。门打开了,已经模拟好句子的少年顿时语塞,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不止是美丽,她就像天使一样,带着纯洁的白色眼睛,黑色的长发,看着少年。少女不愿意,他只好转身离开。但他却感觉到有什么拉扯着他,原来是少女的小手。白至几乎透明的皮肤,病态的少女,挽留了少年,用那只细小的手。
                少女还热心地借厕所给他,还泡了咖啡,虽然少年并不喜爱咖啡,但他却觉得此刻愿意为了少女而去尝试喜欢。他们坐在暖炉前,进行谈话,但少年完全不明白少女的语言。于是她叹口气,然后张开嘴巴唱歌了。在这一刻,少年坚信自己爱上了少女,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美得让人窒息的少女。他沉溺于少女的声音,她的一切,都让少年疯狂地爱上了。每一天每一天,少年都不疲倦地进入森林,只为了见少女一面。他越来越贪心,让自己也开始害怕了,他想要拥有少女,想要永远地陪伴在她身边。少年一直都清楚,少女并不是人类这件事,但他无法自拔地爱着她,那颗爱苗日渐成长,已经成了一颗巨大的树。对少女的爱,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永远都无法拔除了。
镇上的人都劝阻少年,说那少女是个可怕的魔女,会被她煮来吃。少年笑了,他知道,在心中少女永远是那么惹人怜爱,他拼命想要保护的存在。一天,少年带着少女来到了城镇,路人们都抛来刺眼的视线,还有交头接耳那些噪音,但他不在意,因为少女在他的身边,紧紧地跟着。那天夜晚,对少年来说是最幸福的了,他第一次那么靠近少女,那个时候的呼吸、眼神、心跳,还清晰地烙印在心里。那一瞬间,少年想要亲吻她,但他用理性强硬地阻止了,害怕知道少女的真心,如果少女不是抱着他想象的感情,那么就会彻底伤害了自己。
掩饰着自己的脆弱,隔天他们也依然上街了,还去探望了少年的姐姐。不知为何,少年就是感到紧张,擅自幻想姐姐就是他们俩的证婚人,只要姐姐认同了那么就能和少女结婚了吧。少年总是这样,无法克制地妄想自己和少女的未来,一直都是单方面的爱着。少女是时候回去了,他想要将少女送到家门口,然而少女却说要送个礼物给他。抱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态,他们来到了一个池塘边。月亮已经挂起来了,萤火虫们都暴露在月光下,少女开始歌唱。那一刻,少年无法抑制地流下泪水,该说是感动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深爱着眼前的少女,这个如天使般美丽的少女。
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姐姐的病情依旧,少年也持续着他的日常生活。一天,少女病倒了。身体发着高烧,然而双手双脚却无地自容地冰冷,像是没有温度一样。少年很紧张,同时也恐惧着少女会不会就这样病逝。那是史无前例的病症,医生也束手无策,也不能直接将少女送去医院就医。于是少年直接在木屋住了三天,连夜照顾少女。终于,少女恢复了意识,少年欣喜得想要拥抱她,她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想法更加肯定了少年对少女的爱意。然而少女却突然说出了姐姐死去的事,少年竟然接受了、并相信了。
回到镇上,果然如少女所说,少年亲爱的姐姐去世了,在这三天间病情突然恶化,到了无法医治的严重地步。少年竟然没有一丝感觉,连悔恨和愧疚都一并抹除了。镇上流传着的魔女传说,突然开始爆开来,说少年被魔女诱惑了、是魔女的错。少年麻木了,同时也认知到少女的确是魔女这件事实。但那又如何呢,少年的心已经被她俘虏,永远无法挣脱那道枷锁了。

他停下来,安静地看着我,那眼神无比坚定,闪耀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如此圣洁的眼眸啊。我无法言语,他的话语如剑一般刺穿我的心,那里流畅了鲜血,魔女格莉安就这样被他杀死了。我无法再否认自己对他的感情,也终于能够肯定他的爱意。他笑了笑,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轻柔地玩弄着发丝。
我还没说呢,这件衣服真的好适合你啊,像是为你量身打造。能够这样触碰你,能够和你相遇,能够让我的生活中有你的存在,简直和做梦一样。
恃的想法和我一样啊,原来我们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因为太过不切实际、太过虚幻,太过梦幻了。
但是,梦终究会醒。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冷漠卷走了他的笑,冰一般的温度。
虽然我很想听听你的答复,不过应该没有机会了吧。
为什么像是要道别一样呢?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呢?不要再闹了,你是在开玩笑对吧?不要再戴面具了,不要再假装了啊,拜托你、求求你。
我爱你,格莉安。
恃这么说着,慢慢地靠近我,然后亲吻我的额。如此轻巧、破碎,仿佛最后的礼物,只属于我和他的语言。泪水蜂拥而落,倾满的爱意无法向他传达吗?已经来不及了吗?他和我拉开了距离,然后让我将他最后的笑容烙印在心里。
突然倒在被雨洗礼过的地面上,再也不会动了。

这一次我听见了,自己坏掉的声音,世界从我身边,夺走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