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三脚架上的白帆布,思绪飘落在潮湿的角落。青苔稍微探出头,看见她伫立在空白前的身姿,惊恐地躲回裂缝里。她察觉到细菌正在蠢蠢欲动,在空气中,妄想侵占她的身体。她露出一抹微笑,随之抬起画笔,开始涂鸦。
那是一个意外。她在叔叔的家里发现了三脚架、完整系列的画具、原木画框、洁白的帆布。她不禁激动起来。看见毫无瑕疵的空白,她便想撕裂它。想要破坏它。想要污染它。所以她抓起颜料,用手指侵犯它,夺走它的处女。
叔叔的呵斥声阻止了她。她转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她涂上了彩虹,想要在彩虹上建筑另一道颜色,却让黑色攻略了。杂质的黑色布满帆布,白色的尸体一点一点地裸露出来,像是夤夜里的晨星。灼伤双目的星星。
或许是缘分在作祟。那个时候叔叔的朋友正巧到访那间古宅,因为在意叔叔的嘶吼,于是便走进了昏暗的工作室。朋友的思绪如那张涂鸦作一样混乱,交缠。唾液从眼睛溢出。随之身体也跟着行动起来,推开了叔叔暴力的手掌。
霍特先生是个美术老师,他守着自己顽固的原则,只收天赋之人为徒。他骄傲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奇才 —— 事实上只是一个喜欢涂鸦的怪胎。她必须整天坐在教室里,同几个贵族小孩一起上课。反复地练习艺术,但是我真的能够学会艺术吗?她忍不住怀疑。
苹果。不对、啪。香蕉。不对、啪。葡萄。不对、啪。女人。
那张作品再次让霍特先生感到惊叹。同学们的声音也卡在喉咙里。完美!Bravo!Fantastic!她觉得老师将所有的语言转化为称赞,然后她无法背负那份期望。那也是个意外。她想尝试水果以外的画。于是她到公园旁开始素描。画着湖面的她,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路过的女人身上。她们个个顶着华丽的阳伞,翘着臀部,维持相同的姿势,漫游着。她第一次感受到冲击。当她终于找回身体的知觉,帆布上已出现了一名女人。
那是绝美的女人。能够涌现保护欲以及淫欲的女人。看似软弱却刚强的女人。完美的弧度,女人的左眼闪闪发亮,轻轻抿着嘴,看向远处的山峦。女人的视线跳出了画框,似乎在看着外人。你们好啊,真是个美好的下午。女人仿佛说着。
她开始专注研究女人的肉体、眼神、表情。她想要更多画出更多的女人。缓慢的,她无视色彩的装饰,只专注于黑色的边线和细节。在那之后她打翻了蓝色水彩。女人的轮廓在海洋里仍然显得清晰迷人,她的灵魂也为之颤动。枫叶落了。
溺毙的女人。焚烧的女人。怀孕的女人。生育的女人。
她在生与死之前徘徊,旁人叹为观止的作品都令她抓狂。渴望触碰画里的女人,渴求女人的肉体和气味。仅仅是观察仍然无法填满那无底的欲望。她觉得自己疯了。
二十四岁那年,她开始画男人。赤裸的男人。她再次踏上旅途,寻找另一道风景。属于自己的涂鸦。霍特先生戴着老花眼镜,三秒后立刻移开视线,布满赘肉的脸孔无法掩饰自身的羞涩。男人的胴体仿佛古希腊的勇者,结实的肌肉,一块块,和身体完美地结合。同学们心生嫉妒。只是个穷人嘛。她决定离开霍特先生,感谢他免费提供了十五年的住处以及伙食。
带着女人的肖像,她来到了巨大的都市。黎明,城市散发着无限的希望,引诱着不知的猎物走入陷阱,笑着笑着。夜晚,城市脱去伪装,敞开肉体,迎接猎物的侵入。她似乎听见了城市淫荡的叫喊声。她时常藏匿在一间古老的房子里,房东婆婆只收十块英镑。那婆婆是某个富豪的母亲,根本不缺钱。老人慈祥的皱纹,颤抖的胳膊,似乎会被风刮走似的脆弱。她觉得自己正在观察一根蜡烛,想必再也烧不起来了。
女人,男人,老人,小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挂满了这些肖像,全部都是想象力生育的。装饰完毕,她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将懦弱的背影留在房子里。她只身前往城市的深处,地下昏暗闪烁的彩灯让她感到晕眩。女人们暴露的肌肤让她吞下唾液,她们主动的贴近,差点叫她窒息。她第一次喝酒,感觉世界都颠倒,自己正坐在云端上飘荡呢。她感觉胸部的挤压,没错,那异常地不舒服。好想要呕吐,她拼命地抑制体内的怪兽。
当她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的时候,她触碰的体温,那结实、稳重、强大的胴体,马上让她清醒。男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她想再仔细地感觉,去体会,去深入。但那味道却立刻离开了。她回过神,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表情。真是淫荡。
首次展览会。她将火红的男人们展现出来。男人都被红色的蛇吃掉,只留下轮廓和身体的线条,他们都没有脸。她尝试让肖像散发出薰衣草的香味,但做不到。女人、老人和小孩都是深深的蓝,还有无限延伸的黑白。记者们似乎对这名天才(怪胎)的诞生感到好奇与兴奋,像是踩着人群一样,在讲台前争先恐后。迟一秒便会发生战争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高跟鞋,涂上红色口红,提着黑色的公事包,缓慢地走上讲台。前来参展的霍特先生在椅子上晕倒了,同学们都忙着睁大眼睛,没空理会他。记者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举办当局更是跳起来,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语言。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画画了。尽情欣赏。”她微笑,用她粗狂的嗓音说话。她感觉自己活了起来,就像第一次涂鸦的时候一样。她一直一直都在涂鸦。而她认为这幅身体是魑魅魍魉的融合体,虽然乱七八糟阴阳两具,但她的灵魂却被滋润,获得了救赎。
众人们还未有所反应,她打开了漆黑的公事包。四罐红色的油漆。她用力地泼向台下的一切,想象那是水吧,淹没整个展览会,无论是画还是这些人。都不过是,她涂鸦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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