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5 December 2012

《魔女》 - 7. 逝


逝。

那是过于接近真实的梦境,含糊之中只能捕捉到两个人影,四周围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其中一个人影躺倒在地上,是不是正在剧烈呼吸着、心跳着呢?仿佛被抽去了生命,人影只是一动也不动,安静地躺着。站着的那个身影突然开始晃动,毫无预兆地开始扭曲起来,闪烁不定的影子突然咆吼一声,那一瞬间我的意识被抽走,在一片混乱、不安和黑暗的片段之中醒来。
                梦吗?我环顾四周,想要从身处的这个世界找到一些证据,证明这里是现实的证据。那梦过于真实,每一天都侵蚀着我的空隙,让我曾一度怀疑我自身才是一场梦。每一天都能淋浴在恃的笑容之下,能够和他一起享受时间遗失的声音,有他的世界,虚幻如梦。那怪物的眼神,至今仍在我的脑海内把玩着,像是一个喜爱恶作剧的小孩,就是喜欢在我的思绪里串行,有时候会因为那双眼睛而感到晕眩,天空似乎被染上了奇异且让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喉咙传来鲜明的疼痛,我扶着额头,慢慢将身体撑起来。为何身体会这么沉重?呼吸不顺畅,是什么阻扰了我进行正常的行动?只是想要喝水,我只是想要走下楼倒一杯水,赶快从这般干渴解放。终于站稳身体,我动作缓慢地爬下楼梯,接近地面的时候突然视线一晃,不小心失足跌下,摔在地板上。从背部开始蔓延开来的痛楚,无法掩盖喉咙的焚烧,手止不住颤抖,我究竟怎么了?
                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力气,才终于走到楼梯边,一步一步地往下一个阶梯前进。视线摇摆不定,总觉得逐渐无法呼吸,我抓紧胸膛,好痛、是什么在喊痛?不知为何觉得四周的气温很低,真是奇怪呢,今天毫无湿气,也没有看见乌云的踪迹。无法理解,越是深入思考,头越发疼痛,身体和精神快被撕裂分开,伴随朦胧的视线变得混浊。
                我扳开手指,想要拿起饭桌上的白色马克杯,惊觉自己的手指毫无力气,如果勉强拿起来必定会碎裂,那怎么办?对水的渴望已经超出极限,无法顾及那么多,意识逐渐模糊,视线也变得狭窄许多。头壳快要破裂,里头藏着的猛兽虎视眈眈,只要抓住一刻空隙便会逃脱出来。终于拿到了杯子,转身想要装水。听见水流的声音,达到望梅止渴的效果,嘴里的唾液溢出,我贪婪地索取水分,熟练地扭动舌头。
                喉咙开始安定下来,焚烧感也逐渐消失,身体的温度仍然保持高热。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虽然消除了干渴,但胸口和头却越发疼痛起来,仿佛被无数颗尖利的牙齿啃咬着不放,胃部开始翻滚,想要呕吐却什么也无法从口中解放,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痛苦呢。
                格……!是谁的声音呢?他究竟说了什么?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吗?为什么会突然感到这么怀念,为什么会突然涌上想哭泣的冲动呢?完全无法明白,被身体的剧痛夺走了意识,堕入扭曲的空间,连光明都不愿侵入的封闭中。
                但那把声音,在哪里听过呢,好似曾相似,好怀念。我使出最后的力气,撑开眼皮,立刻闯入视线的是光线,接着是天花板,隐隐约约看见开着的窗户。柔软的感觉,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吗?但是我最后的记忆却是在厨房内喝水,谁做了什么吗?
                醒了?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从耳朵进入的声音不知为何嗡嗡作响,明明是如此柔和的声音却为脑袋带来疼痛,好吵啊,是谁?半开着的眼睛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个人影,人类?雄性还是雌性……脸孔模糊不清,声音也渐渐远离,但额头上传来怀念的温度。他的手掌温柔地抵在我发烫的额头上,表情似乎有点变化,要看清楚似乎很吃力。
                ……谁?我闭上眼睛,喘着气道出疑问,我的声音是这样脆弱的吗?细小的,如蚊子叫一样。额头上的手掌似乎颤抖了一下,不安的感觉,为什么?
                我是 —— 听得见吗?看得见吗?
他的声音像是被特意更改过,混杂、干扰,什么都听不见。你是什么,你说了什么吗?不行,现在连说话都做不到,喉咙处再次感到疼痛,喝水、喝水,我要水。
我咳嗽了几声,马上听见响起的走动声,他是不是去帮我倒水了?无法再猜测下去,情愿放任思绪,就这样沉淀,这样就好了,只要继续空白下去,就可以了。抱着这样窝囊的想法,我进入了梦中,如果这场梦永远不会醒,那样就好了呢。为什么我会突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呢?不知道,无法理解,大脑无法运作,心也渐渐丧失温度 ——

格莉安安静地躺着,呼吸也很顺畅,体温也降了很多,现在大概在做着梦吧。不知道梦里会不会有我呢,我再次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虽然是很严重的高烧,但也大致上退了下来呢。我松了一口气,她已经维持四十多度的高烧三天了,而且身体一直都在脱水状态,似乎还有一点看不见、听不见的症状,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脆弱的格莉安。
似乎一碰就会碎掉,随风而散的感觉,我很小心地触碰她,像指尖滑过玻璃一样,为什么她的手如此细小、如此冰冷?我实在是过于担心,三天前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可能格莉安已经撑不下去了。但不能这么消极地想,这是命运吧,大概。抱着不确定的想法,我再到厨房去了盛了一大碗水,也重新洗了面巾。三天前,我如常来到这间木屋,一进门发现格莉安不在,于是想上楼叫她,结果发现她浑身发烫地倒在厨房地板上。
怎么呼唤也不回应,只能为她敷上冷面巾降温,还有不时喂她喝水。过后才到医院去请教医生,连医生都没见过的病例,也只能给予一些针对普通发烧的建议,但也非常有效果。为了方便照顾她,没有经过同意就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晚上,不知道格莉安会不会生气呢。想象她的生气时会微微嘟嘴的模样,我不禁笑开来,先前的不安一扫而空。
我知道的,格莉安不是人类这件事,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违和感,好像没有生命一样。但她却如此真实,尽管她犹如梦境中的迷雾一样让人无法捉摸,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活着,在我眼前。她能够动、能够笑,而她能够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一直在猜疑她的身份,她就是几个星期前开始流传的魔女?那个会吃人的可怕怪物吗?
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我借用了她的诡异木屋避雨,就算能够看见她正在活着,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那是很模糊的感觉,很矛盾、很不祥。但听见她的歌声,我突然什么都忘了,只专注于眼前的奇异少女,白色的长发随着旋律起伏,那姿态过于美丽,超越了真实形成了一种谎言般的存在。
而她就是格莉安,第一次认为名字可以如此动听,只因那是这个少女的名字。我明白的,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抱着特别的心对待她,想要保护她,想要和她在一起。尽管这些渴望如此猛烈,但我还是无法跨越那条界限,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实。躺在床上的她突然发出小小的呻吟,一脸痛苦,我赶紧握着她的手,在梦中也好,我想要一直陪着她。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大碗,慢慢的将水倒入她的口里,再拿面巾擦拭她的嘴角。
动作突然停顿下来,有股想要更靠近她的冲动,我慢慢地缩短我和她的距离,能够很清楚地闻见她淡淡的花香,我们的鼻尖碰触在一起。虽然我知道偷袭是很卑鄙的事,但就是无法抵挡想要亲吻她的这份冲动。
就只是一瞬,她缓缓张开眼睛,我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一样退缩起来,慌张地掩饰自己想要做出的下流事,真是太糟糕了我。她的眼睛精致得像娃娃,全白色,稀有的眼色。我看得入迷,直到她张开嘴巴,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走……
梦话吗?但她却半开着眼睛,究竟意识是不是清醒着呢,我试探性地回应她,我不会走的。
不要…离开我……
嗯,绝对不会。握着她的手加强力度,不想放开,无论如何。
恃。
这一次我保持安静,我正享受着这番喜悦,我真的出现在她梦里了,那么她需要我,只要是她所渴望的,我必定会实现。我不会离开你的,格莉安,我默默的在心中反复念着,无法掩饰爆开来的情爱之意。

我好像叫了谁的名字,右手那里传来阵阵的温度,真实的温暖打破寂静的冰冷,我睁开眼,看见完整的他。恃,原来是你吗。但我却说不出话,我只叫出了他的名字,而我看见了那无数次融化了我的笑容。我就是想要看见这幅笑颜,才醒来的吧,我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对吧?上帝,原来我没有身在梦中,有他的世界才是完完全全的真实,对吧?
梦里恃离开了我,无论我如何叫喊都无法传达给他,什么表情也没有的他宛如坏掉的人偶,只是看着那块墓,安静地看着。然后突然什么都没有了,而从心中萌生出的恐惧感,确实地告诉我,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发生了。风徐徐吹向我,悄悄地告诉我那可怕的消息,啊啊人类就是这般脆弱,那么恃呢?他会不会,也碎掉呢?
我强硬地支起逐渐远去的意识,直勾勾地望着坐在我身旁的他,不想让他受伤,不想看见他悲伤的泪,但这就是现实,必须传达给他,一定要。无法撑起身体,那么至少说话还做得到吧?整理自己脑中的句子,完全确信这消息的真实度,我缓缓咀嚼出刺伤他的话语。
绫,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看着恃的表情一步步冷却,身体慢慢地恢复精力,但心却仍然保持被撕裂的痛,无论如何都必须传达给你才行,就是因为你所以才必须传达。就算要让你尝到悲痛,就算我可能会遭到你的厌恶,但是。对不起,我最爱的你。
是吗。
满是自责的胸膛突然平静下来,被恃毫无感情的话语冰冻,怎么了?恃,他坏掉了吗?亦或是,我将他弄坏了?

格莉安醒了,那一刻我被喜悦冲昏头,竟然有点窝囊地落泪了,但我竭力制止泪水,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幅模样,太难看了。我还未将心中满溢出来的感动说出口,格莉安慢慢地张开干燥的嘴巴。
绫,死了。
那是姐姐的名字,格莉安总是不明白尊敬长辈的道理呢,她苍白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挂上,情绪的色彩被抽去,仿佛断线人偶。我明白的,姐姐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啊,哈哈。只能这样苦笑,掩饰自己开始莫名暴躁起来的情绪,为什么格莉安能够如此事不关己地说出这番话?为什么,她如此非人?
是吗。
听见我自己的回答,那是冰一般的声音,不,比寒冰更为残酷、丝毫不带感情的,话语。我究竟,该换上什么表情才好?

Wednesday 24 October 2012

《魔女》 - 6.躯


躯。

                梦醒,习惯性地搓揉尚未睁开的眼睛,陌生的气味在房间里蔓延,但此刻却因身处在这里而感到心安。寂静、未起浪的镜一般的蓝洋,在深不见底的海底深处,仿佛无限扭曲、无限延伸的黑暗,住着一头传说的怪物,拥有龙的头角和长须,庞大的身躯用四肢大脚支撑着,全身被泥泞沾满而看不清面貌。这个梦是如此虚幻却又无比接近真实,我抬头看见的是闪闪发亮的海平面,阳光照射下来片段的光芒,如梦,如幻。伸出手祈求那道曙光,祈愿上帝的眷念,啊啊,只要再加把劲,这份希望就会接受我了,那么我终于可以 ——
                右手却隐隐作痛,鲜血透过被刺穿的洞口流入了蓝海,怪物的爪子深陷在皮肤内,似乎身居在恶臭的沼泽多时,怪物融入了腐臭的腥味,和那刺眼辛辣的沼泽之味。绝对不会让你逃走,怪物张张合合的大嘴,露出近乎腐坏的齿牙,被劈成一半的舌头在嘴里游滑着,似乎正在咀嚼脑袋里的蛆虫。心里的某处随着景色崩坏,一片又一片的玻璃碎片坠入这片禁地,狠狠刺穿怪物和我的心脏,是不是我的错觉呢,怪物的眼球无比清晰,散发出淡淡的希望和温暖。久久无法散去的眼神,充满无尽的怜悯,和慢慢开始凝结的柔软,全白色的眼球上,映着我模糊的影子。
                奇怪的梦,我搔搔头,尝试将梦中的景色抛到脑外,手臂传来的剧痛与怪物那双哀悼的眼神,不时阻止我,太过贴近真实的梦境,绝对是不幸的预兆。让我一瞬产生了错乱,现在的这个意识究竟身处在梦境中,又或是在怪物眼里的世界才是现实?和恃在一起的时光实在是过于虚幻,过于美好,过于完美。能够消除身为魔女的自觉,同时一点一滴地侵蚀我的意识,他一定能够终结我可悲无用的生命,只有这一点我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只有这一点我全心全力地相信着。
                早安,格莉安。推开房门,马上将其他碍事的家具排除,眼里只留下恃的身影和笑容,晨光穿透被铁支包围的窗户,进入我们身处的四方空间,小桌子上摆放了恃亲手烹煮的早餐,两个盘子上都各放着两片夹了荷包蛋的烤面包,非常简单易懂。面包散发着明显的热气,同时也能够闻见空气中浅薄的烤焦味。
我轻声打了招呼,自然地坐到柔软的沙发上,开始享用早餐。恃笑而不语,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我面前,嗯嗯,非常合格的香气,依我判断这大概是苦味的卡布奇诺。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沉浸于寂静的早晨,没有任何噪音的餐点,还有单薄的尘埃。
结束了安宁的早餐,我和恃动身准备出门,动作不能慢吞吞的,天空中的白云已经慢慢沉淀,被周围的乌云感染着、吞噬着,还不时听见上帝不满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穿上靴子,我紧随恃的背影,走出他窄小却异常让我留恋的家。离开那栋老旧的建筑物,街道上的人潮明显稀少,让我感到舒适。我自然地伸展手臂和双腿,和恃并肩走着,店铺都紧闭大门,只有小孩和一些勤奋的妇女在街道上制造一些声音,为了不让他人产生‘这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的误解。
进入另一条街道,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两三个矮小的男女孩将视线投向走在我前方的恃,一窝蜂地跑过来,围绕着我们俩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的好奇表情,啊啊,我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大哥哥,早安!像是排练了很多次,他们异口同声地道安,而恃搔搔他们的头,也回复他们的请安。
大哥哥,这个大姐姐是谁?其中一个抱着破烂洋娃娃的女孩,拉着他的衣角,瞄着我怯怯地问道。
大姐姐?应该是小姐姐才对吧,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格莉安啊。他边看着我边笑着说,我真的有那么矮小吗?虽然我的身高并没有超越他的肩膀,但还不至于被称为小姐姐吧。
大哥哥骗人,大姐姐根本就是大姐姐嘛!和你说的不一样!小孩们开始吵闹起来。
我哪有骗你们,小姐姐只高了你们一点。恃还用手做出动作。
大哥哥骗人!大姐姐都到了你的肩膀呢!男孩们还是大声嚷起来,样子极像躲在巷子里的流氓。
啊啊?恃发出疑惑的声音,呆然地望着我。我耸耸肩,并不打算多做任何解释。这可是魔女的秘密呢,其实我们魔女没有固定的形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永远保持着人类的外形。一些外貌特征是能够操纵的,我们根据其他生物所期望的形态而变化,是不是有点复杂呢?
比喻,小孩想象中的我高度是越过恃的肩膀,而在恃的眼里我却是矮小的女孩,这就是身高的差异。但我仍然保持着人类的形态,直达腰间的黑色长发、病态白色的肌肤、可以被列为异常的白色双瞳。这就是我仅有的固定特征,脸孔、身长都可以依据他人的心理而改变,这就是我们魔女的奇妙之处。很可能我从未看见真实的母亲也说不定,但却有那么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我们魔女的外形似乎只是一个假象,我们拥有的似乎不是人类的外形,而是 ——
好啦好啦,我们走咯。恃清澈的声音唤醒我的意识,他们方才的争论我可完全没有加入,更没有用心去聆听。路上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他很明白我呢,不应该过问的事情他是不会询问我的,就算他的好奇心正烧得猛烈,但他还是用理性抑制着。
我们大概拐了四次弯,走了三条不同的街道,景色依旧,街道慢慢的宽阔起来,交通工具也开始频繁起来,刺耳又宏亮的叫卖声开始袭来,仿佛四面楚歌。恃放缓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建筑说,那就是医院。
那是这条街道中最为显眼、不同的建筑物,白色的墙上沾上了少许的黑色和青苔,不会过于四方,略长,三层楼高。二楼的左边阳台处种植了比较大型的花草,颜色鲜艳,而宽敞的大门前种了几棵高大的树木。看似繁忙的进进出出,医院外的道路旁车辆整齐地摆放着。我们走近一些,天花板距离我很远,玻璃制的大门自己进行开关,似乎是以电力操控。进入医院的大厅,并不能以简陋和先进形容,但也不会太过落后,不少人坐在圆形柜台的两旁,各五排的等候席,散发着病态的气息。身穿米白制服的女性穿梭在大厅,进入左道、右道,在柜台处,显露出疲惫繁忙的情绪。
跟着恃走到前台,工作人员礼貌性地说出机械式的话语,他们基本上说了什么我兴趣听,只是将视线漂游在这个大厅内,被归类成病人的人们露出焦虑的神情,坐在等候席上,不时张望手中的号码牌,然后再瞪大眼睛注视柜台上的电子显示器。恃拉了拉我的胳膊,跟着他拐进右道,三个金属的门合着,他说那是升降梯。
真是有趣,我随着他走进其中一个升降梯,只能挤下十人的四方箱子,门关起来,恃熟练地指挥手指,在右边的楼层按键上按下二字样,而门上边则是显示楼层的仪器,啊啊,真是有趣。门开了,恃往左边走去,左右两旁都有延伸的走道,房门都紧闭着,我们走进二零八号病房。这个时候我能够听见雨点滴落在大地上,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一点一滴,绵绵的雨。
穿过那扇门我才感到心脏胡乱碰撞,不经意紧张起来,原来恃的姐姐是存在的,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为自己的质疑感到羞耻。大概所有病房的格局和摆设都是相同的,在房门之后的左边有一扇门通往厕所,正前方则是一扇宽阔的窗户,窗户并没有完全关上,风乘隙而入,淡黄色的窗帘慢慢地飘起。窗户旁则是一张单人床,床单是浅浅的蓝色,然后那里躺着一个宛如人偶的少女。
少女安静地躺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来访,我深深地吸气。她望向窗户,雨绵绵地下着,她的思绪也随着雨音而缠绵在一起,随着房内的湿气融化。恃上前,轻轻地握起毫无血色的小手。
姐姐,我来了。轻柔的声音,他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宛如羽毛般轻蔑美丽。少女僵硬地转动头部,面向我和恃,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孔,却拥有和我同样的肤色,近乎透明的肌肤。
恃,这个女孩是?恃的姐姐努力地挤出一丝声音,非常细小,雨音能够完全掩盖她的声音。
她就是格莉安。恃绽放出温暖的笑容,病房内的湿气顿时消失,留下一阵暖意。我稍微向前,给予她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原来就是你呢,你好…我是広野绫,恃的姐姐。说到一半,她停顿一下,似乎有点气喘的迹象,但她还是完成了整个句子,绫。不知道他们的生母和生父是何方神圣,为何这两人的名字都残留着相似,同时也莫名地温柔和温暖呢?
病床旁的小桌子上放置着一个遥控器,恃用它调整了病床,让绫可以不费劲地起身。她看着我,眼神流露出满满的温度,和无法掩饰的喜悦。我哽咽,这是第一次和恃以外的人类近距离相处。
恃,帮我倒杯水,好吗?恃点点头,立刻拿了水壶走出病房。窒息的气氛,我僵硬地走到窗户边,努力将思绪平复,并将注意力集中在雨点上。天空阴郁,街道上只有交通工具行驶着,拥挤的人群仿佛幻影不曾出现。寂静开始蔓延,雨中反映出我的倒影,一片又一片的水潭,雨滴唤起涟漪,原是完整的镜子被雨滴打散。
我常常听恃,说起你的事情呢。能够感觉到绫的视线,对着我的后背,我转过身,决定正视她。绫拥有恃的眼神,那一双暗红色的瞳目,究竟摸清了什么。浅褐色的发色,披在她的肩上。身穿浅青色的病服,不知为何,她就像是变色龙,似乎太过浅薄、近乎透明,能够将自己溶解在空气中,隐藏在其他事物里。生命反应很微弱,脆弱的火,渺茫的生机。
啊,是吗。简单的字句,我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但我不小心忘记了很重要的事,说起来除了恃以外没有人类能够理解我的语言呢!真是失策,我将慌张收起来,小声地哼唱着旋律。反正我们的对话也不会太多,那么就把暗示解除的时间设在三十分钟之后吧。
那孩子似乎,喜欢着你呢。绫笑着,他们姐弟俩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笑。
喜欢?无法理解这个词汇,从没有试过明白,更没有想过要接触。这是非常抽象的情感,憎恨是很单纯的表现,那喜欢呢?同样是单一的情绪,但为什么却如此复杂,让人深陷混乱之中呢?
他已经二十几岁了,却还没有女朋友。真是,让我担心呢。绫轻轻地叹气,女朋友,应该就是伴侣吧。
但,他似乎是认真的,对你。绫的眼里,我看见我自己,有些呆然的表情。我无法理解绫的话语,完完全全,但我隐约感受到被隐藏起来的讯息,那些是不能质问的。
格莉安。你,如何看待他?绫轻巧的声音突然掩盖了雨点的拍打声,我错愕,从未思考过,从未接触这个领域,因为只要进入沉思就会感到剧痛,从头、蔓延至心脏的痛楚,撕裂我的思路、践踏我的内脏,啊啊,为什么呢?
我……
只能挤出一个字,恃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
房门被打开,恃提着装满的水壶走进来,然后倒了一杯水,递给绫。我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接下来绫和恃展开了新的话题,但都只是零零落落,说述着他的日常生活。他们就像双生儿,同样的暖意、同样的笑容,让我放下戒备,想要将自己融入进去。但不行,不行,请不要忘记我是被诅咒的魔女。
拍打声停止了,天空开始裂开,照射下来的光显得刺眼,人群开始涌出,街道再次喧哗起来。同时,我和恃离开了医院,开始徒步走回森林,相隔三十一小时的木屋,真是令人怀念。从恃的口中得知,原来我所居住的森林被称之为《泗逖乐之森》,是德语Stille的语音,也就是寂静的意思。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那么我的木屋又是什么呢?德语的Hexe吗?
说起来,格莉安,好像有人发现你的存在了呢。我们抵达森林的入口,恃突然严肃地说道。基本上他还是理解我是魔女这回事,虽然并不是完全,但他知道我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大概是在那一天吧,搬进来不久的时候被几个男人袭击的事情。
无所谓。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带点焦急,糟糕了。
大家开始流传起来,《泗逖乐之森》住着一个魔女,然后胡乱替你的木屋取了名字。恃邹着眉头,希望我有点警惕心。
名字?
《海瑟的家》,德语Hexe的发音,也就是魔女的意思。恃说完,我当场笑了出来,原来我的直觉这么准确,可喜可贺。总而言之,Hexe leben in stille wald,也就是说,魔女居住在寂静之森。
对了,跟我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示意他跟我走,暂时不要回去木屋,我想要送他一个礼物。算是作为谢礼吧,他传授了我人类的知识,让我知道了人类的生活,让我体验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无尽的感谢,无法用言语好好地表达出来,于是我想要让他看一看,那一个无法以笔墨形容的景色。
太阳下山,橙色的天空开始暗淡下来,此时我们已经抵达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恃疑惑的表情真是可爱,傻里傻气的。
格莉安,你要让我看什么?他明显地着急起来,天空开始被蓝色染上,渐渐地暗淡下来,视野开始模糊。
我想要谢谢你,很多事情都必须谢谢你,所以请你不要闭上眼,看着这幅景色,然后听着我的歌声。
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口,让舌头跳动。细小的光点开始在漆黑的四周浮现,轻轻地飘动着,就像是星星的碎片。它们拼命地闪亮,在河面上和倒影里的星星跳着舞,何等美妙的景色。月亮为我伴奏,蝉也替我合音。我闭着眼,将脑海里的旋律唱出,虽然看不见恃的表情,但还能猜测,无法确定他是否喜欢这份谢礼。长得像风铃的紫花,随风摇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摇啊  摇啊
仿佛阳炎般脆弱
踩在现实之上
息在虚幻之下
 
摇啊  摇啊
风奏起光之曲
铃伴起雨之泣
花舞起空之香
 
摇啊  摇啊
接受光雨的洗礼
握紧星星的残骸
向风铃花  微笑
此时此刻
大地向你请安
月亮向你鞠躬
 
风铃花的陪伴
无法束缚的谢意
我闭上嘴,停下舌头,缓缓张开双眼。萤火虫照亮了恃的脸孔,他笑着,那是从未见过的笑,脸颊有些红晕,而眼角似乎渗着泪水。他走向前,牵起我的手,轻柔地说出几个字。
谢谢你。
星空下,我忆起绫的话语,我究竟是如何看待眼前的这个人类。是不是我尚未理解的,喜欢呢?又或是更深层的,羁绊?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已经不再是格莉安了。

Sunday 23 September 2012

《魔女》 - 5.歌


歌。

朦胧的视线一下子颠倒了,预知了的疼痛感从后脑门开始蔓延开来,然后再发出一些声响,啊我又跌下来了…因为低血压的关系,我的脚步摇晃,撑起身体都做不到。于是我干脆躺在地上,鸟鸣声渐渐地传入耳根中,眼神游移,好像想起什么,定格在桌子上的不明物体上。
                我立刻从地板上弹起来,然后跑着过去,那是一个四角体,长方形,挺着胸膛站在桌子的一角上,说实在的这个究竟是用什么制作的,我可是完全不知道。有一天恃突然拿了这个东西来,然后一边向我解释一边把它放在这里,好像是……日历?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记录了人类的时间、日期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对于他们是不可缺少的必需品呢。日历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十一这个号码,还有一些雪人的图案,还有一些格子。格子里都记载了不同的号码,从一到三十,有些被标上特别的颜色。恃特别提醒我,每一天早上起来不要再用床铺后的墙壁来做印记了,只要每天起来的时候,拿笔割去日历上的一天就行了。
说实在的,我完全看不懂这个东西,但竟然恃都特别提醒了,就照做吧。我拿起蓝色的笔,朝十二这个号码的格子划去。

咔嚓,从昨天开始我便坦白告诉恃,其实我家根本没锁门啊。他一脸非常震惊的样子,还看了木门有一阵子,过后才笑着说,真的啊!所以他也很快习惯了,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这个家伙真像一个不法侵入者。听见开门声,我僵硬地挺直身躯,小跑着下楼去。
早安,格莉安。准备好了吗?如常的那副笑脸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声音也柔和得不可思议。
大概吧。你说的‘要带的东西’,上去看看吧。我又小跑着上楼,今天的步调有些不规律,唉。
恃给我的背包里装了一些衣物,说是一些也不过才两件灰色的袍子,还有探望用的药草和蔬果,嗯,还有一本拉丁文古典文学。恃苦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那么出发吧。
                从鼻孔进入的空气,在肺部里漂流,同时间二氧化碳被排出,氧气被送入心脏,进入身体的每个部位,由体内的细胞吸收完毕,再将产生的二氧化碳排出…简单来说,我正在呼吸着,只不过却是剧烈地吐气再吸气。这个时候我和恃还没有离开森林,但我好像是浮出水面的鱼儿,吸足了氧气,才怯怯地探出头,却又害怕自己窒息而死又潜了下去,反反复复。
恃好像冒了很多汗,难道他也是在紧张吗?全身的神经紧绷,心脏很不规矩,而汗腺也暴走…这都是感到紧张的特征吧?有时候还会感到胃部抽动,又或是尿液不断吧…?我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所以更紧张了。昨天,恃突然说要带我到镇上去,但他也很明白我无法一时下决定,离开这间让我安心的木屋。
我们的脚步一前一后,并列地走在泊油路旁,车辆来来回回,仿佛时间就快要熄灭一样,恃也说过,人类就是喜欢赶时间。我真是不明白,时间要怎么赶走呢?恃也无法解释,倒是笑倒在地上呢,啊啊,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对于人类,对于魔女,究竟有什么不同,这一点我的好奇心是个无底洞,只对知识的探知抱有强烈的欲望。
太阳毫不客气地打在地面上,紧绷的情绪已经褪去,但汗水还是渗湿了我的长发,现在才意识到头发很碍事呢……我感到些许不悦,摇摇头,试图甩开这头黑色的长发。恃似乎发现了我的举动,他在裤带中摸索什么,过后再递给我。那是一个用橡皮制成的圆形物体,白色。
这个是发圈,你的头发这么长,一定很热吧?恃笑着,听他这么说,我毫不犹豫地接过,说真的我不会使用这个东西……懊恼。
呵呵,转过来吧,我帮你。我照着他的话去做,恃接过发圈,将我的头发一把抓起来,手开始动作。我感到一阵凉快,但头部那里似乎有点重量,过后我能够感受到发尾轻轻的晃动。
这个,是给女性用的吧?我和恃再度迈开步伐,我果然无法忍受窒息的沉默,我还是放下身段,主动开口和他说话好了。
嗯,对哦。原来格莉安知道这个东西啊?恃斜着脸看我,似乎很惊讶。
我可是完全不知道,只是猜而已。为什么你会用呢,还很熟练的样子。我吐吐舌头,注意到车辆开始增多了,而两侧的树林开始稀少,道路也开始扩张。
基本上人类都会使用吧,我也会帮姐姐梳头发,自然就会了。说到姐姐两字,恃的表情开始兴奋,完全感受不到步行之后的疲惫感。对话结束,我的注意力早已卷进人类的世界,究竟这个世界是吉是凶?我即将面对的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这个价值?我不禁产生怀疑,但我却不想否定眼前的这个人类,阳光的代言人。糟糕,我竟然开始矛盾了。
到了哦!
恃有些亢奋的声音,我抬起头,瞳孔开始放大,嘴巴也无法合拢,这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绿色的世界属于另一个次元之物,这里是人类群居的一个场所,被称为小镇亦或是城市。水泥建筑也被分为很多种,满是玻璃的大厦、墙面上残留了岁月冲洗的痕迹的旧式建筑、看起来廉价肮脏窄小的组屋…街道旁的小摊子不时会散发出不曾闻过的香气,声音交杂在一起,震破宁静。除了车子,其他的交通工具我一概不曾接触,两轮驱动型的工具,冒出的黑烟朦胧了视线。
无法拴住自己的好奇心,只是一味地压抑,那么,我不就和人类一样了吗?不甘心,就是不要和他们一样,就是讨厌和人类一样。但内心深处坚决地否定了,恃不一样,只有恃,不会感到厌恶。
格莉安,感觉如何?他的眼神散发出关切的气味,难道是担心我吗?
都是没见过的东西,当然会有点紧张…
原来格莉安也会紧张啊,呵呵。在恃面前,我总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动作,面对他毫不阴郁的笑颜,不知道该将哪一处的黑暗藏起来。
我跟着恃的脚步,惧怕卷入人群的漩涡中,窒息、空虚感,不明的情感开始侵蚀我的身体,这就是不安?恃在前行的同时也向我解说那些两轮驱动型的交通工具,冒出黑烟的是摩托车,而用人力驱动的则是自行车。经营小摊子的是摊贩,旧式建筑物大多都是店面,聚集在那里的人都是消费者、顾客,而大厦是最近开始兴起的重工业的公司。
恃还说,那些大厦在几年前才建成,这个小镇也终于开始发展了。听起来是带着愉快的,但他纯白的脸上却被抹上一层寂寞,他也为死去的树林感到难过吗?恃,你太善良了,应该要做好人类的本分,只要自私地活下去就好了。
街道并不会过于窄小,但空间却被强制性挤压,造成没有空隙的错觉。在这个人类爆炸的地方,我非常不自在,锐利的视线都攻击我,是心理作用吗?难道这么快就露陷了吗?因为恃太过天然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我的真实身份吧?曾经听母亲说过,从前有个好奇心旺盛的魔女,有一次突然兴起跑到人类的村子去游玩,结果不小心被人发现了她是魔女这件事。这类的故事都没有什么好结局,魔女被捆绑在木桩上,仍然可以呼吸、仍然感受到生命的迹象,瞬间视野被红色灌满,烈焰吞噬了她的生命。死亡的滋味蔓延开来,能够确切地感受到身体正在被焚烧,痛楚卷走她的意识,一切都成了灰色的粉末,她的残余生命也好、那些人类也好。
详细的故事并不是很清楚,但只有那一个结局让我难以忘怀,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不止是魔女,人类、村子,都烧成了灰。这是魔女最后的力量,又或是……惩罚?陷入混淆的思绪中,无法抽离,但心中的某处总是敞开着,只为了接受那个人的声音,只为了 —— 他而打开。
格莉安,我们先到公园看看吧。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再挣点钱,今天就能把这个月的医疗费还清了……恃的表情变化总是那么丰富,从原先兴奋的表情,一点一滴地垂下,眉间开始锁紧,似乎正面临什么烦恼。
                医疗费?你姐姐的吗?下意识地道出疑问,说到‘费’这个词汇,不就是支出或是消费的意思吗?果然和钱有关系,人类总是为了钱而互相杀害,宣扬自己用尽各种手段得到的钱财,干净也好、污秽也好,在人类的眼里似乎都是同等的存在。只有这一点我从未尝试去理解,那并不是必需之物,魔女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嗯,大概再画几幅肖像应该就大功告成了吧。恃有点勉强地勾起嘴角,他的收入总是不稳定,虽然他也尝尝向我埋怨要找一份正当又收入稳定的工作,但最后还只是口头上说说了事。我问了他不放弃的理由,他装出很潇洒的样子,只是笑着说:因为我很享受。
                那就去公园吧。我想看恃的工作。想必我是面无表情地道出这番话语,这一次我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感情了吧?封闭流露的管道,就是不愿在恃的面前自由地展现自我,如果放开了,那么我将会 ——
            好!我一定会鼓足干劲的!先前的烦恼仿佛只是为了欺骗我的假象,恃的笑容,啊啊比太阳更闪耀和炽热。我们并肩前行,嘴巴也不时张开又合起,声音也很自然地发出。并没有留意四周变化的风景,恃的脚步停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公园了。
                公园,和我想象的也差不多,但气氛却有很大的差异。这个地方虽然看似翠绿,但那都是非自然形成的植物吧?被人类种植的树木,正在哀鸣着,化学肥料的味道,大剪刀无情砍下的枝头……任由他们自然地生长不就好了吗?恃为人类辩解过,如果种在市镇里的树木不定时修建,过于粗壮的树枝会断裂,可能会压伤人,或是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伤。既然恃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计较什么了。
                除了人造植物,还有一些人造设施,像是小型游乐园吧,小孩和年老者居多。我们走到一颗比较年长的大叔下,大概是看中树荫吧,恃从背包取出折叠式的三脚架、画具和画布,开始组装起来。我只是站在一旁,用眼球记录下来,这一份记忆我会一辈子珍藏,所以绝对不允许记忆破碎。恃吹着口哨,熟练的动作,不少人朝这里投向视线。嗯,恃果然具有非凡的吸引力。
                毫不费力,恃取出一张小凳子,递给我。我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个凳子是其中一个必要道具吧?如果没了这个道具,恃在工作的时候会不舒服,更容易感到疲倦吧。考虑到恃的情况,我拒绝了,啊啊上帝,我究竟在干什么呢?竟然会为一个人类着想,恃,你真是罪孽深重!
                风徐徐地吹着,草木发出沙沙声响,真想为这美妙的旋律献上一曲,但不行,那样的话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大概只是过了几分钟吧,两个女生出现在我和恃的视线中,长发和短发,穿着类似制服的衣物。恃向我描述过校服的样子,那么这两个女性应该是附近的学生吧。长发女的脸颊红润,手指在嬉戏,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眼神漂移不定,但很明显地锁定在恃的身上,啊啊,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厌恶、感到恶心,只对眼前的长发女孩散发出的敌意。
                你好,是不是想要画一副肖像?恃并不虚伪,他脸上的笑容不是为了利益而故意展望出来的,他就是这幅德行。女孩羞怯地点点头,然后按照恃指定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并没有将我的视线放软,我现在的眼神可以比喻成弓箭,毫不留情地射向我认为是敌人的长发女孩。她和短发女孩窃窃私语,还不时看向恃。
恃专注地画着,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看见,完全进入作画,不被世间的杂乱牵扯,安静、稳固,锁紧的眉间并没有透露出烦躁的讯息,但加深了他对这份工作的热忱的错觉。他的动作细腻,轻柔且坚韧,画布被风微微吹起,带着微笑,向恃传达自己的谢意。在恃的手中似乎掌握了生命,他赐予、创造生命,这或许真是一个神圣的工作。颜色在黑线间跳舞,奔放开来的色彩,随着恃的动作漂游,带上伙伴们,前往最后的乐园。
                时间像是静止,恃抬起头,冲长发女孩微笑,然后将成品交给她。我的表情大概和她一样吧,恃的画作已经超越了相似的程度,似乎还略带美化的因素,素颜就是这么回事吧。长发女孩一脸吃惊,但随之高兴地将画作拥入怀抱,似乎得到了什么珍宝。她将几张绿色纸钞交给恃,同时她也和恃搭话,说真的我并没有注意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这究竟是什么感觉?酸得让人板起脸,苦得让人吐舌头,同时也感受到痛,在心中砰砰作响的,不详的鼓动。
                长发女孩和短发女孩都离开了,恃坐在凳子上,抛了一个苦笑给我。啊啊,恃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无奈吧?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带点忧愁,一丁点的伤感。
                刚刚的女孩,她是我的常客,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柯雅。恃起身,坐在我的身边。
                然后?我发出无所谓的声音,就算身体里的这颗心正脱离我的掌控,一瞬间竟然产生了杀人冲动。是什么制造了这样的一个我?是我眼前的这个人类,制造了一个让我恐惧的怪物吗?
                她刚刚邀请我今天晚上去看电影……似乎有什么碎掉的声音,我四处张望,没有发现玻璃制品。但声音很靠近,也非常单纯,只是一声清脆的破裂声,震响了我的脑袋和身体。原来碎掉的,是我。
                那么你答应了吧?我斜视他,一脸疑惑、苦闷,完全没有发现愿意的迹象。
                ……我拒绝了。我果然听错了,因为这是我所期望的答案,手掌紧闭无法被扳开来。我希望这一刻的我可以紧闭着口,不发出一丝声音,但没有。
                人类和动物不都是一样的存在吗?需要雌性来繁衍后代,太好了呢,你找到了呢,姑且先恭喜你吧。恃的表情开始剧烈地变化,我尽可能摆出沉着的模样,但心却乱了,忐忑不安,恃所散发出的气息频率开始不安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我却没有闭上嘴。
                不知道你们去看了那个什么电影的过后,会不会进行所谓的繁殖活动,也就是性行为呢?
我拒绝了!!恃迅速伸出手臂,紧抓着我扬在空中的胳膊。这已经完全超越震惊的程度了,他的声量提高,表情显得有点狰狞,同时 —— 被紧抓着的胳膊隐隐作痛。
                我惊呆了,完全丧失了意识,无法吐出任何言语,但他散发出的气息,那红色的狂气开始稳定下来。他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随之是满满的愧疚。
                对不起,格莉安。我……
                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打断他,喉咙被词汇卡着了,快点放下无谓的自尊心,道歉啊!道歉啊!!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误会而已,我不要你认为我和柯雅是什么男女朋友的关系。哈哈,不小心烦躁了,对不起啊。
不要道歉,恃,是我太过分了,只要回想那个女孩注视着你的表情,我也不禁开始烦躁起来。原本只是心里这么想,但却不小心脱口而出,啊啊上帝,请找个洞窟让我躲藏起来吧!请让我的羞耻心被浇熄吧!
强忍着将脸捂起来的冲动,似乎听见了恃的笑声,我没有勇气直视他的脸。或许上帝听见了我的祈求,一对老夫妇缓缓走了过来,并向恃要求素颜。恃的笑容没有停歇,他轻柔的声音还残留在我的耳根旁,久久不散。
我很高兴,谢谢你。总是打乱我的步调啊,这个笨蛋。

他作画,我坐下。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太阳下山,太阳都感到疲倦,恃却一副精力永远用不完的样子,重复着画笔的动作、鞠躬和笑容,我真的很想开口询问,你的脸部会不会僵硬?他慢慢地收起器具,然后久违地伸了一个懒腰,看起来真的是累了呢。
辛苦了。我站起身,上前。
多亏格莉安的这句话,完全不累了呢。他先是惊愕,过后又绽放出可以把我消灭的光芒,说出让人害臊的话语。
接下来呢?无视他,我抛出疑问。在恃工作的期间,我陷入了沉思。当时在心中萌生出的杀人冲动,还有那又酸又苦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我思索,大概是七宗罪里的其中之一,嫉妒吧。这还真是不吉利的预兆,既然七宗罪已经在我身上显现出来了,那么就代表我已经逐渐步向人类了吧。这样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也说不定。
都已经傍晚了啊!那明天才带你去见姐姐吧。
在哪里过夜?只是一个很单纯的疑问句,但恃却突然红了脸,真是搞不明白。
呃……我的家…你不会介意吧?似乎想要澄清什么,恃的声量突然提高了。
有什么需要介意的吗?
没、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天快黑了。恃手忙脚乱地提起背包,四肢僵硬地走在前方,奇怪的笨蛋。
途中路过了不少地方,风景的变化很大,离开公园之后,我们拐入左边的街道。左右两处都是旧式店屋,还有一些戴着安全帽的家伙不知道在干什么,拆了楼,然后又在建楼。慢慢的,路上行人开始增多,穿着都非常简陋,还散发出死亡的味道。洁白的街道变得脏乱,残破的墙上被无谓的字句灌满,他们的眼神竟是绝望,和畏惧。
这里是贫民窟。恃小声地说着,示意我靠近他。我能理解,那些眼神不止是绝望,还带着野兽的野性,被饥锇冲昏头,被吞噬的理性。只要被称之为食物的存在出现,大概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撕咬吧。能够想象这些人在巷子里,将自己的兽性暴露出来,贪欲地啃食残余的尸体,肉块、血液,和心灵都彻底被染成黑色。
我们穿梭在越来越窄小的街道中,建筑物都残破不堪,这是一个完美的对比物。贫穷和富有,阶级社会,人类真是无聊至极。
赶快进去吧。恃握着我的手,迅速拐进一栋完整的建筑物,虽然外表有点脏乱,但内部管理大概不错吧,我没有看见预想中老鼠、蟑螂那些被啃食的残骸。在生锈的铁门后是阶梯,昏暗的灯光还是发挥到了照明作用,我沿着墙壁,跟随恃的脚步。
上了阶梯,进入视野的是比较宽阔的空间,在阶梯的对面又是阶梯,左右边各有两扇门恃取出一串钥匙,走近左边第一扇门,钥匙插进空隙,扭转,打开。门吱吱作响,恃搔搔头,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缓缓踩入恃的家,在他打开电灯的那一刻我有点惊愕,呆愣了许久。一切都比我想象中的更美好,原以为他的家里只会有一张床铺,电冰箱和浴室,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但映入脑海的视像远远超乎想象,有一套完整的沙发和一个黑色的箱子(应该是电器吧)、一张木制的四方餐用桌,两张木椅、三扇方形窗户,入口的左边有一扇门,而右边也有一扇。我咋舌,唯独整洁有序符合了我的想象。
虽然有一点小,哈哈。恃发出一阵苦笑,他打开左边的门,好奇心驱使我的脚步往前,跟随他走入另一个空间内。床铺、衣柜、书桌、书橱和一些海报,这里应该就是卧房了。他将背包丢到书桌上,瘫在椅子上呼出了一大口气,应该很累了。我很自然地坐在床铺上,柔软,而且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味。
床就让给你吧,我睡客厅就好了。他指了指半开着的门,手指正示不远处的深褐色沙发,如果推辞了就是辜负恃的好意吧,我安静地点点头。恃稍有动作我便会察觉,于是紧随他的步伐走向卧房外。
你先到处看看吧,我先去弄个晚饭,很快的。他笑着,示意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抓起了披在椅子上的蓝色围裙,步向和客厅连接在一起的厨房柜台。不禁有点慵懒,我坐在沙发上,但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瞬间爆发,双手在沙发、小桌子和那个黑色箱子之间游走,只是轻微的抚摸也让我得到快感。我的求知欲,呢。
不小心触碰到小桌子上的黑色长形物体,物体上有不少按钮,以数字、颜色和简单的英文字母区分,黑色箱子顿时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发出光亮。彩色的画面映在了上面,人类在箱子里发出声音、做出动作,我则是被满满的疑惑和兴奋挤满。这个箱子好像有什么魔力,能抓住视线,将你吸引,并拉扯进箱子的世界。
啊,那个是电视机哦。听见恃的声音我才回神,真是危险,差点就堕入了不知名的世界。他端着两个白色的碗,冒着热滚滚的烟,无法掩盖的奇特香味。腹部很配合地演出,仿佛喜剧演员发出滑稽的声音,咕噜噜。
电视机?接过食物,虽然口头上反应了恃的词语,但眼球却无法从食物上移开视线,人工制的面类呢,还有一些青菜和鸡蛋,最重要的还是汤底吧,散发出不明的香味。
嗯,只是娱乐用。啊,这个你应该没吃过吧?这是一个叫面汤的食物,我用了一点味精,味道不会太淡吧?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而嘴巴咀嚼着,喉咙接受滚烫的汤汁。
美味。我简短地道出评语,完全失了对电视机产生的兴趣,现在我只需要填饱肠胃就行了。进食的时候,我们都不忘说出一些零散的话语,有时候也会将视线飘逸到电视机的彩色画面上,经过恃的解说,我已经充分了解这个道具的用途了。
                不止是用来娱乐,同时也是接受资讯的多功能管道,似乎也能从中吸收一些知识,还真是有趣的箱子。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了木屋,也是第一次和人类同住一个屋檐下呢,这是不被允许的吧?但为何上帝却默不作声,为何不阻止恃侵入我的生活?唉,我能够感觉到这个身体、这颗心,已经逐渐丧失原有的温度,自制力也被抛弃了,我已经无法驾驭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了吗?这些都意味着 ——

夜深了,我却无法搁上眼,思绪狂跳着飞奔出来,我从床垫跳出来,这里似乎才是第二层而已,那么一定有所谓的顶楼吧,上去看个天空。世界的天空是联系着的,不管身在何处,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片共有的蓝天。我怯怯地打开铁门,还是无法习惯这种粗糙的质感。这里是被称作屋顶的地方,平坦,距离地面比较远。
我靠在栏杆上,都市里的风比森林更冷漠,不留情地刮着。我抬头,天空仿佛被黑暗吞噬,星星都已死去、坠落,那是什么都没有的黑夜。深深的忧郁突然向我袭来,为何天空可以如此暗淡?如此阴郁?然而人类的都市却闪闪发光,那些虚伪的光线实在是刺眼,头痛了。星星是不是害怕人类呢?还是厌恶那些恶心的人造灯火,所以才故意让月亮独自一人面对这片大地,自己只是在更遥远的宇宙里嬉戏?
格莉安?呼唤的声音,我转头,果然是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用最柔和、温暖的眼神看着我的人,恃。
睡不着?恃笑着,将门轻轻关上,慢慢地走向我。风让他的发丝有了生命,为什么那阵风看起来是这么的热情、这么的体贴?总觉得恃很不可思议,好像拥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我不是很清楚,但却能用心感受到那股不同。
嗯,你呢?我反问,视线不敢与他交接。
嗯,睡不着。他的呼吸开始接近我,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他只是将下巴抬起,用他最美丽的双眼注视着黑暗的天空。或许,星星真是坠落了,那一颗最闪耀、最炽热的星星,是不是坠落在他的眼里?又或是,他的眼就是那一颗最闪亮的星星?他一出现在这屋顶上,天空就像被唤醒了,躲藏的星星开始一闪一闪,向恃打招呼,月亮也歌颂他的眼。
…格莉安?视线总是会不知觉被吸引过去,难道他的前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那么强烈的地心吸力,我无法抵挡,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的呼吸真的好靠近,修长的睫毛,毫无瑕疵的脸,比人偶更细致、更精美,会夺走魂魄的人 —— 恃。
他的鼻尖轻轻地碰上我,手掌上传来重叠的温度,那颗星星突然消失了,恃,为什么你要闭上眼?他的发丝轻轻地拂过我的额头,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我自己。
……恃?好不容易才挤出的一个词,竟然会是他的名字,内心渴望地呐喊,喧哗声突然朝我的耳膜轰炸。他睁开那双眼,绽出足以让我融化的笑容,然后缓缓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恃柔美的动作让我看傻了眼,大概那副表情很可笑吧,他忍不住笑出声。
呵呵,好了,去睡吧。
是不是我的错觉呢?恃不自然地遮起脸孔,但那发红的脸颊还是没有被完美地掩饰,滚烫的温度似乎也传染了给我,连晚安也不道便转身离去,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会暴走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