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1 August 2013

口述

这一夜,女也失眠了。在死寂的星辰里,烛火吹熄的房间里。他额头上冒出汗珠,试图擦干,但那仿佛永无止境,将他渗透。仿佛他背负的罪,将会同日夜的循环,永远地囚禁女也。他离开浸湿的被褥,让脚趾感觉与冰冷、僵硬地板的接触。他胆小地逃避着月光,因那柔和的光让他坠入回忆里。那让女也想起老家的一只黑色壁虎。
壁虎总是躲在饭桌上的转盘下,那里成了它的小天地,它的地盘。老妈和老爸都试图赶走壁虎,但它顽强地活了下来。女也想,其实也无所谓,只是偶尔会憋见壁虎露出小小的头颅,偷窥着用膳的家人。那让女也觉得毛骨悚然。那是凝视着猎物的眼神。但那壁虎是个胆小鬼,和女也一样。
谎言化为白骨,刺人的寒气紧逼而来。而他发现自己被月光吸收了,失去了匍匐在地上的影子。身体化为粒子,漂浮在空气中,吞噬着微生物。干裂的唇开开关关,发出不成声的呢喃。人尔。他低吟。

荧幕的另一端,人尔吮吸着食指头,舌尖传来一阵酥麻,刺激着大脑。视线专注于发亮的《夜叉》聊天室首页。女也持续下线状态已经两个月了,对尼特族(终日无所事事的青年族)而言已超乎常理了。难不成戒毒了?人尔的脑海里浮现出疑问。她放弃疑惑,只是想要赌一把,搏一搏。她知道,女也只是个胆小鬼。偷了东西正大光明贩售却又逃避然后绑架自我。
“无聊。”一房两厅的廉价公寓发出声响。
她关闭聊天室,进入女也的网上部落格《天涯》。首页,最新文章标题:《文学少女》第五节 —— 美杜莎。人尔让身体倾倒在椅背上,嗤之以鼻。她嘲笑自己。选择阅读自己被转化为文字形式的故事。只为了打发时间、消遣、戏弄女也而随意编织出来的天方夜谭,竟成了当红网络小说,还是女也以及他人的乌托邦?
“笑死人。”人尔没有流露多余的感情。同时,门外传来零乱的脚步声。踌躇不前,和女也一样。她难得地表露出表情,像是咀嚼着垃圾,作呕的表情。解冻。她的手握着门把,转动。玄关与走廊连接,客人勾出一抹微笑,女人仿佛化了看不见的淡妆,一挥便逝。
“要听故事吗?”人尔靠在门上,凝视着黑衣女人。她试图排除一切多余的情绪,只要保持旁观者的角度就好,人尔在心里重复。只为寻求话语的重量。女人什么也没说。保持着微笑。什么也不做。

这是女也第十次修改第六节。对于故事内容了如指掌,清清楚楚透彻如镜花水月。但却无法将细节一一化为文字。人尔述说故事的回音仍然在女也的身体里游荡,孤魂野鬼似的。那故事跳出了人尔的话语,成了会呼吸、会走动的生物。经由声音为媒介,故事脱离了次元,进入女也身处的世界。故事本身获得了生命。女也的身体一阵抽搐。他深知自己的无能。他无法将人尔的故事完全转化为小说。他没有能力。人尔的力量,对女也来说过于耀眼、遥远,可恨。他是最棒的听众,只会将一切奉献给故事,一切任故事引领,应邀前往假想世界。
“幸福不灭的王(亡)国。”女也说。
他嫉妒人尔。直至憧憬堕落为憎恨,他成了路西法。正因如此,只因如此。女也盗取了她的故事,作为自己的粮食,贪婪地啃食,将所有细节、情绪、幻想消化。排泄物成了他的小说。第一节,二十人。第二节,五十人。第三节,一百七十人。第四节,三百三十三人。《文学少女》重生了,那故事已经属于他了。二次创作,他决定逃避。
他最喜爱的读者是丙,末期肝癌罹患者。“你的小说是我生存的动力!”女也笑了,仿佛获得了宽恕,快乐被释放。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字一句,烙印在女也的灵魂。
但回神,女也便会燃烧。灵魂,容器,言语。全部烧起来,无法扑灭的火。火红色舌头溢出的唾液,是人尔的嘲讽。那不属于你!于是他开始尖叫,五十六万亿个细胞在震动,神经线绞缠求爱。月光蒸发了。虫,在烧。纸上的虫蠕动。扭曲。在烧。燃烧。虫。字。虫。烧。
你的小说是我生存的动力!你的小说是我生存的动力!你的小说是我!你的小说是我!你的小说。你的小说。你的小说你的小说你的小说你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小说人尔的。
女也听见了。他看见自己在火海里溺毙。骨灰在表层,淋浴着月亮。人尔在笑。在上面。救我、女也匍匐在地面上,像只虫。

“胆小鬼。”人尔朝天空吐出一圈圈白气,别过脸对身后的女也说。那成了她的口头禅,坏习惯。她认为提醒以及纠正女也是她的责任。女也眉头锁紧,脚步停歇,沉默。凝视着手中的不明物体。那食物有冰淇淋的外形、香气,普通。但薄荷雪球上洒满了辣椒酱和番茄酱,三只章鱼脚,芒果布丁。
“奇特的组合……”女也道出观察的感想。人尔迅速转身,冷不防出拳,一击将不明物体送入女也腹中,给个出其不意。女也没有防备,噎着了,在地上来回打滚。人尔什么也不做。只是扬着嘴角。什么也不说。雪地磨损,凹痕,脚印。裸露的地面散发出春天将近的讯息。再也不是一片空白了。但女也想,人尔仍然是白茫茫一片。
“喂,那称不上是表情吧。”人尔沉默。

“下雨了。闪电了。打雷了。”女人发出干燥的声音,生命力似乎已被这场及时雨抽干。人尔保持沉默,她漂亮的唇紧闭着,无法寻觅一丝破绽。她的表情僵硬,凝固着。眼神却烧起来。面对眼前从乡下连续赶了三躺火车远道而来的女人,人尔只是泡茶说故事敷衍了事。人尔也不过是另一个胆小鬼。
她很强。对,她比任何人都强悍。不需要任何依靠,不需要文学,不需要女也。
“你们都一样。”
人尔以这句话作为故事的句点。并不奢望女人能够理解。女人缓缓站起身,照明下,飘落在沙发上的银丝灼伤了人尔的眼球。刺眼。人尔试着用力甩上门,掉下来也无妨,就是想要用力丢。想要声音,想要冲击。但没有,人尔轻轻关上门,视线定格在脚趾头上,手持续动作。听见母亲瘦弱、干燥的声音穿透门缝:“我会再来看你的。”随后便消失了,似乎和风合为一体,旅行去了。瞬间,什么都没有了。风只是轻轻吐息,却带走了一切。人尔只留下了自己,以及言语的魔法(诅咒)。对,人尔用力地抱着自己,女也还在。他需要我。

女也重新爬回床上。温度和水分蒸发了,只留下淡淡的沧桑。他仍然无法搁眼,脑袋里似乎还有什么在运转着,以无法预测的速度。两年了,女也想。人尔过得还好吗?他持续逃避的理由,仅仅是因为那愚蠢无聊至上崇高的自尊心。该死的自尊心!女也失声笑出来。被褥染上新的痕迹,吸收情绪和水。
“我不需要她。”女也淡淡的呢喃,对着房间倾述,对着拉长的影子诉苦,对自己的确认。他不能再逃了。一把声音浮出火海。不要再逃了!
人尔发现自己不小心在沙发上做梦了。她感觉脸颊和视线都烧了起来。原来是阳光。人尔揉揉眼睛,走进盥洗室,打算正式开始二十四小时的生活。她咬着粉红色的牙刷,进入空荡荡的卧房,想要确认平板电脑的电源状态。凝视着发亮的荧幕,显示出《天涯》的首页。人尔俯身,操纵滑鼠,想要关闭。但动作却停顿了,强硬地被拉扯,被画面强迫。
首页,最新文章标题:删除。解冻。人尔放任情绪流露,宣泄,爆炸。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为什么?她无法理解。人尔一直都是旁观者,面对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她只是观察,不带任何情绪,不将自己投入其中。人尔却激动得无法动弹。她跌坐在地面上,哽咽,哽咽。喉咙烧起来,异物入侵。自己怎么了。人尔无法理解。
女也的视线没有焦点。他倒在地板上,任由细菌和尘埃侵蚀。就这样消失也不错啊。两个小时前,他将《文学少女》删除了。全部。就连脑袋里的部分,人尔述说的部分。全部。丢掉,重来。是不是该去找工作呢。女也疑惑,恐惧。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他不再逃避,所以他开始观察四周静止的景色。一切都过于细致,过于真切,逼迫,强硬。这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狼狈了?女也笑。匪夷所思。像是魑魅魍魉,吃掉了原本的世界,然后吐出来。失去了形体,失去了生命。行尸走肉的世界。
电话铃声撕开黑暗。女也迟钝地给予反应,用力撑起身体,将手伸向高处。再高,再高,再高。手机坠下,掉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
“喂。”女也没有检查来电显示,但他知道这是谁。他笑了。打破僵硬的表情。女也知道自己需要这声音。

“去吃冰淇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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